不到两日,坊间流言便传入太夫人耳中,卢家主母小王氏当即遣媒登门。
余娘子捏着帕子道出来意,指尖抚过颈间南珠:“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若非确凿可信,侯爷何至于动此雷霆之怒?”
这位京都头号官媒不过三十上下,梳着油亮的圆髻,碧玉镯子衬得腕间雪白,秋香色夹袄裹着丰腴身段,通身气派竟不逊于寻常官宦人家的夫人。
“劳烦带话与卢家,这等谣言实属无稽,宋氏定会恪守婚约。”宋太夫人心中气恼,待余娘子扭着腰肢离去,立即召来柳氏问责。
柳氏听闻流言先是一惊,继而心头火起,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幕后之人,未及想好对策便遭斥责。
“儿媳委实不知情!”柳氏攥着帕子发颤,急辩道,“虽盼着兰儿许给恒哥儿,又岂会毁她清誉?”
话音未落,太夫人已摔了茶盏:“阖府就你还存这念想!卢家前脚允婚,后脚就闹这出幺蛾子,如今除了速定婚期还能如何?要怨就怨你素日心思太活络!”
回到葳香院,柳氏来回踱步,忽地唤来秀圆:“去请老爷过来。”
待宋二老爷进门,她泪珠已悬在睫上:“母亲要提前兰儿的婚期,可孩子还未及笄……”
啼泣半晌,见丈夫已然皱眉,柳氏忙拭泪道:“前日儿媳还同母亲提过,将芜姐儿记在名下才好议亲。”
宋二老爷捻须,目光微冷:“先前要给芜儿说亲你百般推脱,如今倒着急了?”
“妾身愚钝……”柳氏绞着帕子赔笑,“若芜姐儿能结门好亲,于夫君仕途岂无裨益?”见丈夫神色稍缓,又轻声道:“不若请父亲示下?”
“莫不是夫人已相中合宜的亲事?”宋二老爷眸光微动,指节一下有一下无地叩着案几。
见丈夫已动心思,柳氏立时挨近几分,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他袖口褶皱:“妾身愚见,总要先给芜姐儿个正经名分……”话音渐低化作耳畔呢喃,烛影摇红间罗帐已垂落半幅……
宋清芜的筹谋悄然落地。当记名事宜呈至宋老太爷案头时,阖府皆以为要费些周章,却见老太爷搁下茶盏抚须片刻,竟直接点了头:“既已养在柳氏膝下多年,生母又早逝,宗法有例可循。”当日便择吉日开祠堂,着族老将宋清芜记入嫡谱。
荒园小屋前,玉香捧着茶盘侍立,宋清芜倚着褪漆的门框,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将妆匣封箱,今日便挪到墨荇院。”
玉香垂首应声,不多时便将月前拾掇好的箱笼落锁。窗棂漏下的光晕里,主仆二人影儿交叠着蔓过石板地,似早将这条道丈量过千百回。
掌灯时分,半轮月色漫过暖窗,宋清徵执笔勾勒墨梅的指尖忽地顿住,芙云提着羊角灯挨近案边,轻声禀道:“大姑娘已迁居墨荇院,开祠堂定在朔日。”
笔尖悬在枝梢迟迟未落。“知道了。”宋清徵垂眸将狼毫搁上青玉山子,案上那幅墨梅图到底少了一截枯枝。
翌日晌午,栖蝉院西厢槛窗半开,斜照里几支晚菊映在碧纱上。祝寰将泥金披风解给侍女,石榴红织锦裙裾掠过满地斑驳光影:“原说要递帖子,偏又听你病了,正巧今晨我家庄头送来两筐金丝蜜柚,便不请自来拿给你尝尝。”
她指尖叩了叩剔红食盒,眸光扫向案头未及收起的族谱誊本,“秋燥伤肺,倒不知你这风寒是节气所致,还是那日在宫中着了凉?”
宋清徵提起錾银茶吊斟至七分满,青玉镯撞在盏沿溅起细碎水光:“祝姐姐既携了时令鲜果,不妨尝尝我新焙的菊花茶。”
穿堂风忽卷起誊本纸页,簌簌声里漏下几粒金桂,正嵌进墨梅图断枝处,倒似添了簇新蕊。
祝寰抿下半口茶,就着天光细看茶汤里的浮沉的花瓣:“这是那日宫里摘的雏菊?”琉璃盏轻转间,蜜柚清甜与菊香在秋阳里氤氲成雾。
“姐姐舌头当真灵。”宋清徵咽下蜜柚,指尖沾着晶亮汁液:“那日旧疾复发先行离去,不知灵毓殿下可怪罪?”
祝寰捡了片蜜柚细细撕去白络:“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会为这点微末小事计较。”琉璃盏迎着秋阳微转,“倒是淑妃娘娘听你抱恙,特意遣太医去芳园,却没想你已离去。”
“那日腹痛是真,如今病症倒是托词。”宋清徵的指尖在蜜柚皮上掐出月牙痕,她推开槛窗,任秋风卷着药香扑进来,“回来的当夜,我那婶母便收买婆子往我秋衣里缝朱砂,还让厨房送来掺毒的杏仁酪。”
银匙搅动茶汤漾起涟漪:“原当是你旧疾又严重了,不想竟是遭了暗算。”琉璃盏搁在“宋清芜”的名讳上,“本想让你替我出个主意,如今瞧你自身都难保。”
斜阳将两人影子绞在地上,正缠住新誊的嫡谱名录。
“姐姐有何难事?不妨也说出来。”青玉镯磕在窗棂格格响:“我婶母想阻我入宫,好给她女儿铺路。”
她抬眼看向祝寰:“让我猜猜,祝姐姐是否也不愿上那名册?”
祝寰莞尔:“什么都瞒不过你,那你可有好主意?”而后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五妹妹既闹出那等事端,礼部采选名录自然已除去她的名讳,纵使折了你,这泼天富贵还能落到她身上不成?”
菊瓣随水汩汩再沏入茶盏,祝寰又捡片蜜柚捏在指尖。
宋清徵托着茶盏小口啜饮,光影打在她颊边镀层金黄:“她可不是为着让自己女儿上采选名录,而是要迫我履约卢家的婚约,好让五妹嫁进柳家。”
“如此……”祝寰咽下一口蜜柚,“可也为时已晚啊,即便你毒发身亡,照眼下的情景,五姑娘也难嫁进柳家。” 这样简明的道理柳氏却看不透。
“那明日贵妃娘娘的品香会,可还去?”祝寰咽下最后一片蜜柚问道。
宋清徵搁茶莞尔,盏中茶汤映着粼粼波光:“我这不是还剩半条命?至于姐姐心中所愁之事,也有法子可解。”
栖蝉院东角门吱呀合拢时,檐角惊雀铃正撞碎半片残阳。宋清徵立在游廊下,目送那袭泥金裙裾转过影壁,石榴红的残影掠过西墙攀着的枯藤,恍若将熄的炭火坠入暮色……
回到暖阁,画案上还放着祝寰用过的琉璃盏,茶杯底压着的名讳有些刺眼。
“荣安堂可有动静?”将茶盏移开,宋清徵朝芙云问道。
只见芙云摇头:“太夫人一切照旧,奴婢还特意带上锦霞,连她也未能打听出什么。”
“罢了,去将橱柜里那两身海棠缠枝夹衣取来。”
两身衣裙又摆在眼前,宋清徵眸光渐深,她拎起之前穿过的那件,海棠花蕊蜷着温婉,另一件未上身的则绽出明艳。
晨光初透时,舒月捧着鎏金珐琅手炉进屋,正见宋清徵将海棠缠枝夹衣往身上比照。金丝勾勒的花瓣迎光折出烁华,恰似昨夜墨梅图上嵌着的金桂。
“姑娘穿这身太过招眼。”舒月欲取素色披帛来压,却被宋清徵抬手止住:“无妨,今日要见的又不是菩萨,须得艳些才好。”
荣安堂前落叶未扫,宋清徵转过影壁便撞见宋清芜立在滴水檐下。绯红织金缎氅衣下露出半截茜色裙裾,新打的白玉压襟随着行礼的动作轻晃,恰是前日柳氏发间羊脂钗的成色。
“给祖母请安。”宋清芜将茶盏捧的极稳,氅衣领口暗绣的莲纹随动作舒展。
太夫人接过茶盏后颔首:“清芜既已入嫡,合该跟着见见世面。”紫檀珠串轻叩案几,“今日同乘赴宴,方显宋家姐妹同心。”
车门合上刹那,宋清芜鬓间新簪的累丝金步摇正扫过茜纱帘。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缝隙,那点金芒便落在宋清徵膝头的海棠纹上。
“还未贺喜大姐姐得偿所愿。”宋清徵双手搭在膝头,声音冷然。
宋清芜腕间翡翠镯子轻叩描金暖炉:“全赖祖母垂怜。”她忽然倾身整理宋清徵的氅衣领缘,新染的丹蔻顿在花蕊处,“也要多谢三妹肯周全,不枉我当日亲手绣赠这身海棠。”
车轮碾过沟坎,宋清芜指尖收紧,攥住宋清徵袖口,青玉镯撞上翡翠镯,恰露出袖中那拇指大的青瓷瓶——正是先前她给宋清徵的那瓶迷药。
“你何故携此物赴宴?”宋清芜惊愕皱眉,染樱双唇微翕:“究竟想做什么?”
宋清徵甩开桎梏,神色平静地反问道:“大姐姐在顾忌什么?”
马蹄嗒嗒踩过青石板,缠枝莲纹禁步发出细碎清音。宋清芜唇角微翘,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袖口褶痕:“也罢,想来三妹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做糊涂事。”
话落间,马车已停驻在宫门前,碾碎的白果叶混着金桂黏在车辙上。祝寰扶着侍女踏下脚凳,一袭青莲捻金孔雀纹银鼠斗篷裹衬她的笑脸。
“昨夜可是未睡好?”祝寰径直握住宋清徵冰凉的手,指尖似不经意划过她袖侧,“今日贵人多,你可撑得住?”琥珀色眸子微转,斜睨向宋清芜发间的金步摇,唇角略勾道:“宋大姑娘今日好雅致,倒像要赴琼林宴。”
宋清芜颈间璎珞随着呼吸轻颤,她也弯唇道:“祝姑娘谬赞了。”忽又将描金暖炉塞进二人交握的手间:“三妹风寒未愈,倒叫旁人担心了。祝姑娘既与三妹交好,不如劝她少劳神些。”
祝寰挑开炉盖,热气漫过宋清徵袖口。她瞳孔微缩,转而将暖炉推回宋清芜怀中:“从前只知宋大姑娘有双巧手,不想这心思却更加细巧……”累丝金蝶擦过宋清芜耳畔,“无需你费心。”
宫门忽然打开,宋清徵反手握住祝寰腕间鎏金钏,指尖在钏上轻叩三下。祝寰会意松手,任那片沾着香灰的白果叶飘落在宋清芜裙边:“宫门已开,咱们快些进去吧。”转身时广袖似不经意拂过宋清徵袖侧,那青瓷瓶已悄然滑入孔雀纹斗篷内暗袋。
通往撷芳殿的宫道上,空气中浮动着未散的秋寒,各色名贵熏笼吐纳出暖香,仕女们鬓边袖底逸出馥郁芬芳。
殿门前,内侍们垂首恭立,无声地引着那些绣着孔雀纹、宝相花、缠枝莲的锦缎裙裾,次第滑过新铺的猩红地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