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堂内檀香缭绕,太夫人端坐紫檀雕花主位,二房女眷竟齐聚堂前。
柳氏母女端坐右侧楠木交椅,宋清芜低眉顺眼侍立其后。
宋清徵行罢问安礼,依序落座左下首第二张酸枝木椅,抬眼正迎上宋清兰不善的目光。
“既都在跟前,老身便不绕弯子了。”太夫人转着紫檀念珠,腕间金镶玉镯碰出轻响,“前些日子遣三位姑娘往柳家走动,实为开春宫中选秀之事。”
太夫人话音甫落便顿住话头,目光梭巡过堂下女眷,眼底却浮起几丝犹疑。
宋清兰檀口微张怔在当场,转瞬却染上怒色,眼厉如刀剜向宋清徵,暗恼那厢生就的狐媚相。
宋清徵的目光在柳氏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但见前日还病歪歪的人,今日竟着了件玫色缠枝纹锦裳,发间一对羊脂玉钗温润生光,病中积郁的苍白气色竟被扫去大半,倒显出几分鲜亮模样。
太夫人眼风扫过满堂屏息,见无人置喙便接着道:“卢家昨日递来庚帖,已言明愿改聘兰姐儿为正室……”
“婆母!”柳氏霍然起身,缠枝锦衣擦过案几,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儿媳不答应!兰儿分明是遭人算计!那日……”
“祖母……”宋清兰也随之出声,声音惊惶,“我不愿嫁……不愿嫁去卢家!”
“放肆!”太夫人手中念珠重重顿在桌角,惊得供案上鎏金香炉轻颤,“你母女二人倒在这等事上同心!”眉间悬针纹深陷,“一个掌着中馈却鼠目寸光,一个将至及笄仍不知持身自省,如今闹出丑事倒要阖府陪绑不成?此事由不得你们胡闹!”
“求祖母开恩!”宋清兰突然撩起衣袖,雪白小臂上赫然现出三道干涸的抓痕,“那日卢世子发狂的模样,您当真要孙女儿……”
话未竟,柳氏忽地扑跪下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直指堂下:“婆母明鉴!那日兰儿饮了掺迷药的梅子酿,方会误入外院客舍!如今后园当值的洒扫丫鬟便可作证,往酒盏里动手脚的,正是她宋清徵!”
滴血的指尖淬毒般刺来,激得宋清徵心头突突直跳。她强自稳了稳心神,俯身拾起不知何时滚落脚边的羊脂玉钗。
晨光透窗掠过钗身,莹白玉料忽折射出流金碎芒,玉兰雕花深处赫然现出蝇头小楷:郑氏阿菀于归之喜。那“阿菀”二字灼得她瞳仁生疼,正是她亡母待字闺中时的名讳!
宋清徵从容起身,广袖微垂,迎上柳氏狠厉的目光:“既然婶母说有洒扫丫鬟作证,何不请她来当堂分说?”她话音清越,再向主位盈盈下拜,“孙女指天誓日,从未往五妹酒盏中添物。”
太夫人面上不显,实则已不胜其扰,盘摩着紫檀珠,声音陡然拔高:“此刻翻旧账还有何益处?那日兰姐儿与卢世子衣冠不整同处暗室被撞破,早已成了西市茶楼里的风流韵事!”指节扣在案几上发出闷响,“若再推三阻四不肯嫁——”枯瘦手指直指门外,“明日便送兰姐儿去青冥观绞了头发当姑子!”
宋清兰脸上血色尽褪,凄声泣问:“祖母!难道府上的脸面竟比您亲孙女的性命还要紧么?”
话至此间,太夫人喉头哽住,半晌清咳一声:“说的什么糊涂话?卢家乃高门贵胄,如何就要你性命!”
“此事已与你们祖父商定,待宫中下了遴选的旨意,便将徵姐儿的生辰八字呈报上去。”太夫人缓着眉间,一字一句说出今日要事。
柳氏额角沁汗,跪伏在地忽生计较,袖摆簌簌颤动间急声道:“儿媳斗胆,请太夫人恩准将芜姐儿记作嫡女。若与卢家重议亲事,卢家是龙潭虎穴不成?芜姐儿性子稳重,或能周全。兰儿年幼莽撞,怎堪应对?且……且兰儿本该许给恒哥儿才是!柳氏清贵门庭……”
堂中寂然落针可闻,柳氏心思昭然若揭。太夫人目光扫过柳氏玫色的裙摆,原是存着这等算计才盛装而来。紫檀念珠硌着掌心,犹自沉吟不语。
宋清徵只觉荒唐,她们姊妹三人命运,竟如市集待沽之物,长辈们只待够斤足两,好算计能换来的价码。
“芜姐儿入嫡之事待老太爷回府再议。”太夫人揉着眉间,“今日且散罢,徵姐儿先留下。”
穿堂风过处,柳氏一众行礼退去,独宋清徵仍垂眸静立。
宋清徵心如明镜,太夫人暂压柳氏发难,不过是因她嫡女身份符合参选标准。宋清兰名节尽失,宋清芜庶出难当大任,原定棋局已破,莫如将错就错推她入宫,若得圣眷垂青,便是阖族青云梯。
“坐罢。”太夫人敛去威严,换上松快姿势倚靠引枕,慈爱端详她道:“贵妃娘娘昨日赏的玉叶冠,你且收着。”
锦穗奉上雕花木匣。匣开处,金丝掐作的梧桐叶脉纤毫毕现,叶心中间的东珠大如龙眼。宋清徵指尖发凉,前世蒙裴贵妃青眼的本是及笄后的柳如绚,犹记其顶此冠应选入宫,三个月后贤妃滑胎案发,终成毒杀皇嗣元凶。
如今此物更迭她手,像是烫手的山芋:“孙女惶恐,这般贵物……”
“五日后宫中有品香会。”太夫人截断她的话,浑浊眼底闪过精光,“你二叔在礼部的考评,该添些圣眷了。”
窗外阴霾忽至,风声抖落栖蝉院中的白果叶。宋清徵凝望匣中玉叶冠,素手轻启时暗格突现,一页薄绢垂落案头,帛面簪花小楷书有“慎独”二字。
“慎独者,幽居持守纲常也。”宋清徵指尖抚过字迹,恍惚见前世柳如绚血溅玉叶冠的景象。她闭目压下心悸,良久方唤芙云:“将此绢与母亲妆奁同锁。”
荒园小屋内,玉香掩好门窗,径自挨着宋清芜坐下:“三姑娘入宫之事已成定局,可要顺水推舟?”
手上针线穿梭不停,宋清芜指尖忽悬在缎面上,眼波未动道:“自当如此。待她入得宫闱,我方好借势更易身份。”
“可万一老太爷不允姑娘入嫡,再强令五姑娘嫁入卢家咱们该当如何?”
“此事须得趁热打铁。”宋清芜绞紧丝线,凝眸看向玉香道:“明日便教坊间传言,只说柳家欲与宋家亲上加亲,柳大郎求聘宋五姑娘……”
残月斜挂,葳香院内,柳氏掀开妆奁夹层,取出一枚镂空的金铃熏球:“明个儿你再去趟柳府,将此物交予老夫人。”
熏球里蜷着张洒金笺,赫然写着控诉裴氏擅自举荐宋清徵的罪状。玲珑双手接过时,指缝间突然掉出一只黢黑的活物。
“母亲真要这般……啊呀!”宋清兰攥紧帕子,被熏球里爬出的蜈蚣吓得跌坐在地。
“慌什么!”柳氏厉声呵斥,“等那小贱人得了疯病,参选的名额自然作废。”她抚摸着消肿的左脸,铜镜中印出扭曲笑意。昨日从柳家带回的吐蕃秘药,此刻正在厨房的杏仁酪里缓缓化开。
更鼓敲过三响,宋清徵盯着手中的羊脂玉钗出神。
前世未能将母亲陪嫁尽数讨回,是她毕生憾事。今夜送来的杏仁酪泛着古怪甜香,她舀起半匙泼在窗下簸筐,只见两只麻雀啄食后扑腾片刻便抽搐倒地,四根细爪如陀螺般勾咬,豆大眼仁不断翻白。
“姑娘!角门当值的李婆子私收不少二夫人给的银两。”舒月闪进屋内,裙角沾着泥渍,“奴婢亲眼见她往您秋衣里缝朱砂。”
宋清徵用银簪挑破雀尸肚腹,紫黑血水冒涌出来:“明日你去禀明太夫人,就说清徵愿为宋氏前程入宫参选。”
她将垂死的雀鸟丢进火盆,火光映亮鬓旁冷眸。柳氏既想要这催命符,那她便亲手替宋清兰戴上。
晨雾未散时,荒园里已燃起篝火。玉香将废弃的笺纸投入火中,燃尽的墨迹与纸页蜷作团团灰烬……
烛火在楮帐旁的小几上微微垂泪,芙云拨灭灯芯,执起梳篦替自家主子绾发。
“梳寻常发髻便好。”
宋清徵咳着开口,喑哑的嗓音显出病气,芙云手上一颤,惊得险些摔了梳篦。
“像么?”铜镜里容颜忽转,狡黠笑意掠过芙云眼底。镜中人弯唇道:“不过是作态给外人瞧的。”
“姑娘可吓煞奴婢了!”
芙云抚胸作色,恍然道:“奴婢这就使人将姑娘抱病的消息透出去。”
消息很快便传至柳氏耳中,她只当昨夜那碗掺秘药的杏仁酪已然奏效,心下不由暗喜。
宋太夫人闻讯皱眉,看向堂下来禀事的舒月:“你们如何侍候姑娘的?好端端地怎会着凉?”
“回太夫人,许是昨夜三姑娘贪食杏仁酪,方才引发不适。”舒月垂眸,顺势道出宋清徵交代的说辞。
“回去好生照料姑娘。”宋太夫人挥退舒月,转而又命锦穗:“即刻彻查厨房,往后三姑娘的饮食需严加查验。”
舒月应着余音,疾步折返栖蝉院。
宋清徵倚坐榻上,翻看着外祖母留下的桑皮手札册,指尖正按在“解金线蒲之毒”秘方处。她细阅半晌,即命芙云取甘草、绿豆、生姜及黄连等物。
“按方煎制甘草绿豆汤放凉备用,再取生姜捣汁混入黄连水,置于簸筐碗中。”
舒月命小丫鬟煎药,不多时便引来几只雀儿走向簸筐。待一只雀儿饮下姜汁黄连水后,芙云以针刺破其翅羽,取金线蒲根茎汁液拭擦血口。顷刻间雀儿便周身痉挛,伤处皮肉渐显紫黑。
“速饲甘草绿豆汤!”
舒月撬开雀喙,以麦管徐徐注入汤汁。刻漏滴答滴答,历两时辰有余,雀儿伤处的紫黑方始渐褪。
宋清徵凝睇着萎靡的雀儿,摇首轻叹道:“药效过缓了。”指腹抚过雀翅,她不禁垂眸暗忖:需再另寻速解金线蒲毒之法才行……
就在这个档口,西市酒肆已传遍柳家大郎求娶宋家五娘的风闻,说书人将卢世子发狂之事编成段子,引得满堂哄笑。江遇轻晃手中杯盏,耳中未放过任何有关宋柳两家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