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耷拉着眼睛看他，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影终于开始发出轻微的抖动——赫米埃觉得它一定是在嘲笑他们——然后转过身，抬手扯下兜帽，暴露出一头柔顺而且优美的蓝色长发。并且是一头很眼熟的蓝色长发。
“……”
由于见过太多次乌珀意料之外的出场，两人已经波澜不惊，假装这人其实制造出了无数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造物，安放在这座城堡的每一个角落。
魔王的预感确实很准确，现在赫米埃必须承认。出于某种奇怪的好胜心理，他抢先张开了口，打算获得质问乌珀·曼克的优先权。他已经准备好了——首先应该问：“怎么又是你”。
“你们好，”在他思考的当口，曼克却先开了口，“如你们所见，亲爱的客人们，我等你们很久了。”
赫米埃没有说话。他有点被噎到，先前这种体验一般只有瓦伦能够给予他，而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在庄园以外的世界里，恶劣的人实在太多了。
然而他是一个友好的勇者。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走上前，问道：“请问你在制作些什么。”
曼克笑得很莫测。赫米埃觉得奇怪，于是回头看不远处的瓦伦，瓦伦笑得也很神秘。于是他皱起眉头，试图朝那散发着紫黑蒸汽的坩埚里探头。
这坩埚实在很大——毫无疑问赫米埃是一个很高大的人类，然而就算是他也要踮起脚才能堪堪使目光越过那陈旧的锅沿。第一遍尝试甚至没有成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却发现曼克的脚下垫着一把似曾相识的藤椅。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藤椅伸出一根长满尖刺与小小花苞的枝条朝他挥了挥，显然想要表示友好。
？
赫米埃凝重地盯着它看了片刻，最后很有礼貌地也打了个招呼，然后再次把头往坩埚里探，假装没有看到某位魔王要笑不笑的神情。
灰绿的陶土，紫黑的泡泡，中间泡着一个什么东西，他看不大清。曼克的搅拌仍然没有停止，因此，在轻轻荡漾的水波的动作下，那东西很快浮现出了全貌。赫米埃眯起眼睛，看见一丛枯草一样的深蓝夹杂淡紫，中间隐约一片透着青黑的灰黄。而在那之上是两个深黑的窟窿，向里探究，纵横的血管，难言的块状物——
他的瞳孔猛然瞪大：这是一个人，或者说，它先前是一个人。此刻只有未被魔药腐蚀完全的骨骼与完全不是人类颜色的皮肤能够印证这一点。
赫米埃老爷先前没有见过这样惨死的人。因此，难以避免的，他被小小地吓了一跳。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关于魔王的一些不善良的想法使他强行镇定下来——至少看上去很镇定。这对他很有好处，很快他就真的冷静下来，盯着那具尸/体。
……越看越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尤其是发色。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一个也有深蓝色头发的人，然而瞳孔难以避免地轻轻抖动：“这是……”
仔细一看，曼克与它的面部骨骼走向也相当相似，只有一些细微的区别。赫米埃·佩尔曼现在严重怀疑乌珀·曼克杀死了自己的某位兄弟，并用他来炼制毒药。
“这是谁？”他问曼克，眼睛却留意瓦伦。多亏了刚才故作的波澜不惊，瓦伦此刻毫无戒心地凑上来，恰好对上那饱受腐蚀的人型生物张开的一张大嘴——哪怕是魔王，突然被这样的东西袭击也是会往后缩一缩的。
瓦伦现在严重怀疑这个勇者变得很坏了。这家伙刚刚真的和没事人一样，看来功力深厚。他转过头去，对赫米埃耷拉着眼睛。
曼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嗯？这是……也许算是我的一个，‘造物’。”
“你的造物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亲爱的勇者先生，”曼克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字句，“您可以将它看作一种恶趣味……就像是您将一位先生作为未婚妻那样。”
现在瓦伦没有进行丝毫易容。尽管以他的面孔，硬要说是女子也没有人会反对，但未经掩饰的喉部凸起与骨架结构无一不显示出这确凿是一个美貌的男子。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以一家之主的细心必然不会忽视它，因此也就无需辩解。
赫米埃不打算与他争辩这其实是瓦伦的主意：“我想，你在虐杀你的造物，实不相瞒，我对这种行为相当反感。除此之外，我对你引导我们二人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感到疑惑。”
曼克笑了。这人长得很美，阳光之下，是一片温柔的天空。可是笼罩在地下室不祥的暗色氛围里，显示出妖邪而且不怀好意的色彩。
“我想，有人会喜欢。”他毫不掩饰，对上一脚踩在搬来的梯子上的瓦伦，“……您说呢？”
“我不喜欢，”瓦伦也笑，作纯洁善良状，“虐杀？这太残忍了。”
“别装傻了，魔王陛下。”
这就是摊牌了。赫米埃注视着曼克的脸，可是对方的目光却对准瓦伦的眼睛。很奇怪，当预想中被戳穿的场面真的到来，他居然并未感觉紧张，也并未想起逃跑。也许是此刻的曼克长发略略遮住眼睛，就这样安静地微微笑，没有攻击的意向，也没有丝毫的恶意，反而闪烁着——
赫米埃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接着就听得瓦伦轻飘飘的声音：“老天在上，我真的不喜欢。不过这么说来倒有个大问题——曼克先生，身为阿尔瓦弗勒造物的直系后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嗯，‘魔王会喜欢的事’呢？”
是的。就是这个。众所周知，阿尔瓦弗勒与瓦利菲斯是敌人，驱逐与被驱逐的关系。而作为被阿尔瓦弗勒赐予过魔法与生命的造物的后代，面见非正常入境的魔王居然不是第一时间将他抓起来扭送至王都，而是在原地耍贫嘴，言语之间似乎还有一点讨好的倾向。这很不对劲。
“显而易见……”曼克弯腰，从藤椅上摘取一朵鲜红的小花。似乎是接受到了某种指示，小花晃晃悠悠地径直飞向瓦伦，“因为我想要获得您的开心。”
“是么？”瓦伦耸耸肩。
一道剑气凌空划过，魔法红花干脆利落地碎成两半，原地坠毁，成为一摊细细的粉末。两人同时抬头望向此时唯一佩剑的人。
“请不要勾搭我的未婚妻。”此刻赫米埃的剑锋指向曼克的鼻尖，定了两秒钟。确保曼克没有勾搭别人未婚妻的意愿后，他转一转手腕，剑身落回剑鞘中，碰撞的声音割断了魔药气泡的咕嘟咕嘟。
“不好意思，我没有这个意思。”曼克欠身，“我只是……希望能够为魔王陛下做一些事情。”
瓦伦很有礼貌地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呢？我可没有挖墙脚的爱好。并且我现在可是佩尔曼老爷的未婚妻，我已经从良了，好吗？我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准备长途跋涉去王都证婚，获取……哼。总而言之，我不是这个国家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的国王，也没有什么需要您来做的事。请您不要叫我陛下。”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若无其事地添上一句：“唔。如果你实在是感到很无聊，你也可以前往佩尔曼庄园帮助他的园丁——上次我去到那里恰好看见他的草帽被吸盘蔓一口吞掉，而他却够不着。曼克先生的魔法想必对他来说大有裨益吧？”
其实魔王是一个很细心的人。赫米埃陷入了沉思，因为他从未留意这一些东西。然而他的优点在于知错能改——他当即决定派一只衔信鹰回到庄园，通知管家夫人调遣一个男仆前去协作。
曼克将长发撩到耳后，眼珠转向锅里的药料：“魔王陛下，请您相信我，这不是一个玩笑。”
“那又如何？”瓦伦从梯子上跳下来，顺手很多余地拍了拍赫米埃的脑袋，眼尾上挑，“我真是不明白你想要干什么——说出来，如何？这样受到国王般的待遇，哪怕是谦虚的我也会忍不住动摇的——在我彻底被恭维话攻城略地之前，你不如直接说你的目的。”
这样的人是很多的，所以瓦伦有时候愈发地觉得赫米埃很有意思。大多数情况下，勇者都很直接，有时直接到有点傻，同时却不至于令人感到被冒犯。这与大多数的生物截然相反——它们热衷于将别有用心拧成一股麻花，弯来绕去，厚糖浆蒙盖了表面，然而吃进嘴里谁都能知道里头是怎样的一种味道。
赫米埃则反之。他就像是……一堆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