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离开的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韩荀打着伞,穿着防风的小袄,嬷嬷给她穿上的,荔枝也是一样的穿着,便是草儿和芽儿身上也裹得厚厚的,嬷嬷说变天了,最近这风吹得人冷得厉害,出门的时候说什么也要他们穿着。
顾秀才和顾夫人都来了,平日里顾夫人总嫌弃儿子,这会儿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好不容易挣脱开来,顾易走到韩荀跟前,韩荀用帕子给他擦了脸上的雨水,说道:“你要保重,一定平安回来,你回来,我嫁你。”
“好。”顾易说着,有些迟疑看向宋青,宋青道:“你若要说什么直说就是,还是说你还想再和我打一架?”
“宋大哥,你都知道了?”他那日找宋青确实有事情拜托,只是到后面打了一架以后也没好意思说,顾易继续道,“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情?”
宋青看着他,说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宋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
宋青抬手制止他道:“你不用说这样的好话,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
“宋大哥,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荀的安危就靠你了。”
宋青轻嗤道:“谁的心上人谁自己保护,我和你可没有什么关系。”
顾易却笃定他会似的,不再说其他,转头与张忠说话去了。
“刚刚才停了雨,怎的又下起来了,还下地这样大。”荔枝在一旁抱怨。
“许是秋雨也催人离开。”韩荀说道。
“这一场秋雨过后不久,就要立冬了,希望今年是个暖冬。”顾夫人站在韩荀身旁,听见两人的对话,说道。
在一旁的人催促下,顾易站在了韩荀面,说道:“阿荀,你再同我说两句话可好。”
韩荀从袖中掏出来一个荷包,说道:“这会儿子还能说什么,你在军营里要好好的,伯父伯母也都担心你呢,这荷包你拿好,只怕有用得上的地方。”
顾易刚想推脱,韩荀握住他的手,说道:“这个你拿好,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
“快点,要上路了,再晚些就赶不到驿馆了。”一旁的人再次催促。
顾易握了握手上的荷包,对着韩荀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收下了,千万等我回来。”
说完,顾易对着一旁的顾秀才和顾夫人道:“爹娘,那我就先走了。”
顾夫人掏出帕子,替他擦了飘到脸上的雨珠,说道:“万事以性命为重。”
“嗯。”顾易应了一声,看向他爹,顾秀才愣了一下,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随便说点什么。”顾夫人轻轻推了推顾秀才。
“那……”顾秀才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叮嘱道:“爹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和你娘在家等你平安回来。”
顾易重重点头,依依不舍道:“我走了。”
几人目送着他离开。
雨珠透秋的凉,滴落在地上,打在房梁上,敲响了窗户,韩荀站起身来,将小窗打开一条缝隙,只见雨水串成帘幕,黑影幢幢,吞没夜色……
“这雨何时才能停?都一连下了半个月了,该放晴了。”草儿看着窗外的雨,说道。
“只怕还要再下几日。”芽儿回她,手上端着药碗,对对躺在床上的张嬷嬷说道,“阿娘,您再喝一口吧。”
张嬷嬷摇摇头道:“整日喝这药,苦得我喝不下了。”
“阿娘,我去给您熬甜粥。”草儿听了张嬷嬷的话,披了衣裳,往隔壁去了。
张嬷嬷看着她拉开门小跑着往厨房去,来不及拦她,只摇摇头对芽儿说道:“哪需要什么甜粥,又不是小孩子,芽儿,你去叫她回来,大晚上的这样折腾也不怕麻烦,等改明儿天好了,我这身子啊也就好了。”
“吃些甜的,心里头也熨帖,况且这几日的雨来的凶,就像芽儿说的,等雨停只怕还要些日子。”韩荀关了窗,走到张嬷嬷床边,软声说道,“嬷嬷您就好好养着,明日一早请了大夫过门来看一看,现如今没有什么比养好身子更重要的了 。”
张嬷嬷点点头道:“也好,都听姑娘的,夜深了,姑娘也早些回去休息。”
韩荀应了一句好,叫了一旁不住打瞌睡的荔枝:“我们先回去,瞧你这困狠了的模样,你仔细脚下的路,别摔了。”
“姑娘,奴婢瞧着嬷嬷这病……”两人出了门,进了屋,荔枝关门的时候往外头看了看,只有张嬷嬷那间和宋青住的那间还点着灯,荔枝利索地点了油灯,小声和韩荀说着话。
“慎言。”韩荀打断她,“年纪大了,各样的毛病,总是难捱,你明早拿了我放在箱子里的银子,去把曹大夫请来给张嬷嬷看看。”
荔枝走上前,有些犹豫,韩荀问她:“怎么了,怎么这般神态?”
荔枝说道:“姑娘,顾易走的时候您给他拿了十五两银子,咱们自己手中的,已经不足五两了。”
韩荀刚拿起络子的手一顿,问她:“可是没钱了?”
荔枝点点头:“不剩多少了。”
韩荀点点头,说道:“剩下多少不管,明天先去请曹大夫。你瞧瞧我那一盒珍珠还有几颗,什么时候有时间,都拿去当了吧。
荔枝却不同意:“姑娘,那是您最值钱的东西了。”
“那你看着我还有什么能换钱的都换了,这些东西留着无用。”
荔枝这才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荔枝和草儿就出了门,快要午时才回来,韩荀听到动静出了门,正好遇到曹大夫,两人一起进了张嬷嬷的屋子:“劳烦曹阿伯替嬷嬷看看,已经病了小半个月了,吃着药也总是不见好。”
曹大夫一脸正色,点点头上前给张嬷嬷把脉,几个人都紧张地看着把脉的曹大夫。
曹大夫放下张嬷嬷手来,又换了另一只,把了很久。
外头的光透过门缝进不来太多,只堪堪照出张嬷嬷苍白的脸,曹大夫说:“屋里暗,把灯点上。”
草儿忙上前点了灯,灯光下,韩荀看清了曹大夫脸上过分严肃的神色,心里跳了一下。
张嬷嬷也看清了曹大夫的神色,面上倒是平静,她道:“您就说吧,我这还有几日可活?”
“您等等,我再给您看看。”曹大夫说着,又换了手,这一回没有沉默,而是问她:“您这两日可是淋着了雨?”
张嬷嬷摇摇头道:“这几日病了,一直躺着,门也不曾出过。”
一旁的荔枝道:“前几日下雨的时候,嬷嬷您好像冒着雨去收了豆芽。”
曹大夫听闻,说道:“您上了年纪,身子也不好,本就病着,又淋了雨,只怕这病不容易好,我去开些药,先前的就不吃了,稍后让人跟我去取一下就好。”
收拾东西出门时,他又叮嘱几人道:“一日三次,万不能少。”
张嬷嬷点点头。
送了曹大夫出门,韩荀将准备好的银子递给他,问他:“曹伯伯,张嬷嬷的病可是不大好了?”
曹大夫接过银子,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过了重阳,韩荀收到了陇右来的第一封信:
妹妹安好,我和二狗子他们已经顺利到了边关,分明刚入秋没多久,这边却下起了雪,雪有膝盖深,深一脚浅一脚,稍不注意就能摔倒。我和二狗子年岁小,被分在了后勤,将军教我们练弓,我第一天拉开了两石弓,将军夸了我,二狗子却一直拉不开一石弓,今早还被大家嘲笑了,这会正哭鼻子呢。我们这有一个最小的,今年刚满十二岁,和你一样大,你在家还好吗,可有好好吃饭,长高了吗,你要多吃一点饭,长高长壮些……
顾易在信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什么都说一点儿,只是薄薄的信纸也写不下太多的话……
韩府庄子上,几个人如往常一般过着,新年时韩荀和荔枝他们一起,第一次上手学着包了饺子,叫了顾秀才家两人一块儿来过年,赶在年前,顾易又让人捎带回来一封信。
这一年过年,庄子上人很多,却不热闹。
开了春,张嬷嬷的病一直没好,大夫给换了两回药,好像都没有什么作用。
这一日,阳光大好,荔枝蹲在院子里洗衣裳,草儿出来叫两人进屋。
荔枝从绳上取了干净的帕子擦手,跟在韩荀身后进了张嬷嬷的屋子,不一会儿,草儿将宋青也喊了来,他抱着手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没进屋。
“嬷嬷,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韩荀上前坐到了床边,张嬷嬷拉了她的手,说道:“嬷嬷有预感,只怕在这两日了,不和你们交代清楚,我也走得不安心。草儿和芽儿如今也有十三了,我给她们找了人家,等我走后,她们就不能在小姐身边继续伺候了,到时候就要辛苦荔枝了。”
草儿和芽儿对视一眼,齐齐说道:“我们想跟着姑娘。”
嬷嬷同两人说道:“姑娘也才和你们一样大,以后在这里是你们照顾小姐还是小姐照顾你们?”
“嬷嬷,我可以养她们的,我有钱。”
张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姑娘才有几个钱,也就够你和荔枝两个人用,你的钱你自个儿收着,等你长大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而且姑娘以后是要回侯府去的,两个丫头肯定是不能跟着你们一块儿走的,你就当嬷嬷私心,从前也当够了丫鬟,说话做事全看主子的脸色,嬷嬷不想她们和我一样。”
这话一出,韩荀便不好再接话了,只能应下。
张嬷嬷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嬷嬷也不会什么,能教您的也不多,该告诉您的也都告诉您了,只有有一点嬷嬷要和你说明白了。”
韩荀替张嬷嬷顺着背,轻声道:“嬷嬷慢些说,我都听着呢。”
“顾家小子待你好,嬷嬷都看在眼里,只是世上男人多寡义,姑娘心里也要有杆秤,要保护好自个儿。他想娶你,你就等他堂堂正正娶你回家,任您再落魄,你也是永平侯府的大小姐,万不可与他私相授受,这世道对女子多苛责,更容不得女子身上沾染污点。”
韩荀垂眸道:“我都知道的,嬷嬷放心。”
张嬷嬷闻言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嗯。”
“我就和您说这么多,再多的,嬷嬷也无能为力了。”张嬷嬷对韩荀说完,又对宋青道,“你以后跟着小姐,千万护她的安全。”
宋青点点头,没说话,见嬷嬷没有其他话要说,转身离开了。
张嬷嬷从枕头下拿出来一方绣帕,对草儿和芽儿道:“这帕子还差一点儿,你们去帮我把针线拿来,我先前好像落在了厨房,你们帮我找找。”
“嬷嬷,我和荔枝去吧,你和她们说说话。”韩荀说着,和荔枝出了门。
张嬷嬷眼眶湿润,看着韩荀和荔枝走远,从床下摸出几块碎银子,道:“这是给你们攒的嫁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我和姑娘说的话你们同样要记住,我不让你们和姑娘一起,也是我自私,你们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姑娘那样的人家,说好听点是富贵人家,说得不好听……”
张嬷嬷忍住了没说,继续道:“姑娘这样的身份,注定身不由己,与其让你们以后身陷囫囵,不如留在这里自在些,总不至于人吃人,丢了命,等她真的回了侯府,自己尚且任人摆布,更别说护着你们了。你们听嬷嬷的,等嬷嬷离开后,你们就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再和姑娘有来往……”
门外
“姑娘。”韩荀和荔枝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远,荔枝听到里头的话,小声问韩荀的意思。
韩荀冲她摇了摇头。
走出很远,荔枝才道:“姑娘怎的不让我说?”
“说什么?”韩荀反问她,“说我未来不会身陷囫囵,不会任人摆布,还是会照顾好她们?”
荔枝语塞,韩荀见此才又说道:“她说的也不错,况且草儿和芽儿是她捡来的孩子,养了十三年。”
“可是……”
“我是主,她是仆,只要我永远是永平侯府的姑娘一天,她就永远不可能对你我同草芽一样,对我们,她已经做得够多了。她刚才的话我们就当没听过就行。”
“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