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冥瘫坐在地,双手拄在沙地上。
一间茅草屋映入三人眼眸,眼前那人是在街市上遇到的姑娘,身着碎花裙的黑发姑娘支腿撂胯坐在茅草屋一旁的木椅上。她手里攥着半个柏树果,说起体态什么的,倒是一点也不温文尔雅,翘着二郎腿让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家。
冥指着黑发姑娘,慌乱道:“她...她...她她站着上厕所。”
裴恩一手扶起冥的胳膊,更正道:“人家是姑娘,怎么可能站着上厕所。”他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无奈,眼前姑娘苗条纤细,骨骼惊奇。好生生的一个女子,岂能被说成是男人,这么说太不礼貌了。
扯着他的小臂,冥单手指道:“她刚才真的站着上厕所,虽说具体什么的我没看清楚,但她就是站着上厕所。”他的脸都快贴在裴恩脸上了:“难不成这地方不只是混血人种的城邦,还有不男不女的人不成???”
只见一枚柏树核转手丢过来,黑发姑娘顺势直起身单脚踏在木椅上,身姿苗条瘦弱,并不像女子那样前凸后翘略有姿色。片刻姑娘开口呵道:“喂,你这狗男人,口气不小啊?”
谁曾想他一开口却是个低沉的男人音色,冥下意识躲到裴恩身后,探出个脑袋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这才想起庙宇中男人口中所述的茅草屋阿媃,裴恩随即礼貌含笑道:“我的朋友多有冒犯,还请阿媃不要见怪...”
话音刚落,还未等阿媃开口,冥开口叫道:“啊,原来他就是那个疯子...?”
阿媃走上前,瘦白的腿从花裙之间迈出:“疯是装的,你们是谁,竟然知道我名字?”
“但愿不是装的,哪有男人这身装扮...”冥躲在裴恩身后喃喃自语。
阿媃定然没有理会那个缩头乌龟,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自说自道的冥。好巧不巧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旁的利维坦,霎时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站在一边的利维坦不作言语,嘴角总是夹带微笑,这丝笑容让人捉摸不透。
裴恩道:“我们从祭坛那里得知的消息,前来请求阿媃的帮助。”
阿媃双手抱胸冷道:“那你们请回吧,我一个普通人,你们应当去找神明帮忙。”刚讲完便转身径直走进茅草屋。
右脚刚一迈进草屋的门槛,裴恩开口道:“你知道塞壬吧。”
此言一出,这才顿住脚步。转过头望着身后这双腥红的眼睛,阿媃不由自主笑道:“怎么,想让我告诉你?”
裴恩走上前:“我若是询问你,你自当不会告诉我。”
“哦?你倒是挺聪明。那你明知我不会告诉你,为何前来此地询问我,更何况我有什么理由告诉你们这些无名之辈?”阿媃嗤笑了一声。
裴恩歪头笑道:“既然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必深问。只不过这附近的柏树长势如此之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沙土中长得如此高大的柏树。不如这样,我若是猜对了你这树为何长得这般高耸,你能否协助我找寻塞壬?”
讲到这,阿媃微微轻颤,眼神尖锐缥缈。
冥探出头来,嚷道:“使者别胡闹了,这树有什么可猜疑的,使者今天怕是吃错什么药了...”他很是不理解一个柏树怎让那一身傲骨的阿媃开口。
片刻,阿媃轻笑一声:“哈,好啊。”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些许意思,量他不会耍什么花招。
裴恩温言道:“听庙里的男人讲,你是从那片海域死里逃生出来的。那艘船血迹斑斑,一定遭到塞壬的袭击,而你是幸存者,所以你一定见过塞壬。”
这时,冥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
阿媃摊手:“所以呢,这和我这里的柏树有什么关系?”
裴恩随后蹲下身子,单手抓了地上的一把沙土,开口道:“草屋临海,海岸有柏,柏树耐寒,抗风较差。耐干旱,喜湿润,但不耐水淹,耐贫瘠,树龄可以达到四百多年,一般生长在山的阴面。”
阿媃不语:“……”
他又笑道:“倒是这临海地界,一年四季都是海水冲击以及太阳光直射,柏树定当怕这海风。要是光种这柏树,当然活不了多久,这沙土地顶多种种红薯还可以充饥...”
阿媃冷道:“这能说明什么?”
裴恩站起身,抖去手上的沙子:“这当然能说明,你从那片海域死里逃生后一定带回来一样东西。而且没有用在自己身上,是用在这些柏树身上,用茂盛的柏树来隐藏自己?”
阿媃怒声呵斥:“胡说,我回来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恩顿道:“你不必骗我,若是拿了她的东西,便可使这树不受外界条件一直长青。这地界的柏树为供奉的仙神之物,你以它来藏身,定然有栽培它们旺盛的道理。”
阿媃盯着那双腥红坚定的眼睛,停止了反驳,这男人口中所说的都是切切实实。
当然裴恩知道他从塞壬那里具体拿回了什么,他没继续拐弯抹角,直言道:“愿赌服输,带我去找塞壬。”
瞧阿媃不动声色,看似并不想再与此事沾染联系。裴恩走到阿媃身前,轻拍安抚他的肩头道:“放心,我们会护你周全。塞壬痛下杀手,你取走她的眼泪,而你扮成这样也是为了躲避她的追杀,不是吗?”
双眼沉沦深不莫测,好似内心想的什么都被这双红色的眼睛猜的一清二楚,阿媃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裴恩回顾身后三人:“大家一定要保护好阿媃啊!”
“谁要保护他啊?!”冥一脸不情愿的抽了抽嘴角。
裴恩不予理睬,回头继续询问道:“你是否有什么船只?”
阿媃摊开手:“自年少从那片海域死里逃生,就再也没有接触过海水,何提是船只。”
讲到这里,海风吹进柏树林。阿媃的黑发被卷起,不经意之间和一双碧眼相对。那碧眼的主人有一头金白的长发,阿媃下意识躲开视线。利维坦晶蓝的双眼从未在阿媃身上移开半寸,他嘴角勾起:“船只会有,人也会保全。”
前来的四人都并非寻常人,阿媃却始终不敢与这双似如潮水一般悠蓝的眼眸对视,一种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
浪花拍打激烈,海面上低身飞翔的海鸟好似被那一片片时而小时而大的浪花卷进海里。利维坦矗立在沙土之上,他掌心泛起水纹,恍惚间水环浮在手中。
翻涌的海浪刹那间平息一片,这水环是大海的主人。刚浮在利维坦的掌心之上,海域便成为一条直线,悠远静寂。不出几秒,团团水波映出海面,勾勒出一艘巨大船只的样貌。
冥有气无力的扯着诺尔的衣角懒懒散散走上了船。
诺尔低首瞥了一眼衣袖底下的小白手,不知是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抽在冥的手背上。白皙的手顿时被抽出一条红色印子,冥慌慌张张望着诺尔手中的折扇,龇牙咧嘴道:“啊,疼死我了...啊对了,刚才就想问你这扇子,老三的?”
诺尔打开折扇掩在脸上,海风吹打,透过折扇单薄的油纸,时不时袭来一阵甘草气息。
利维坦瘫坐在镶嵌灰暗晶石的船板上,眯眼开口道:“重铸罪身把脑子丢了?这玩意儿不用细瞧就知道是老三的东西,风燥小六会干咳,折扇上的油纸是用甘草水浸泡过的,能抵海风。我一介局外人都知晓这些,还是你脑袋里面装的是屎?”
话音刚落,冥怒视他道:“我靠了,我当然知道这些,你在我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能死吗???”
利维坦白金秀发荡在两侧,两手抱臂模样悠闲惬意,眯眼笑着敷衍道:“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一旁的诺尔顿道:“小船只海风无妨,这大船只能用这扇子先将就一下了。”
裴恩也算涨知识了,这七罪重铸身,老毛病还是存在的。他坐到诺尔身旁,瞧着手中制作精致的折扇:“海风再大些就躺在船卧上,这样会好一点。”
诺尔应了一声,他的嘴唇干涸出纹,脸色苍白。折扇上甘草的香气很浓,离得近了些,裴恩能闻得清楚。
船底的海水泛着淡蓝色气团,翻涌着船只荡漾在这片海域。两眼放去,阿媃眺望海岸:“朝北,按照这个速度明天会到。”
闻言,利维坦懒散睁开双眼,瞥着坐在远处夹板上的阿媃。他嘴角浅笑,手中的水环浮出一道屏障,扣笼着整艘船,船头缓缓转向北,行驶在茫茫的海域之上。
很快,太阳的形状从圆形半圆形,到不规则的形状,越来越小,眼看即将消失。太阳仿佛无限留恋这个世界,努力把光照射在大地上,他拼尽全力,迸射出今天的最后一缕金光,就消失在群山的怀抱中。黄昏是此岸,是破晓前最飘逸的伏笔,是破灭前最惬意的结局。海的一边残着红色的光辉,没了那金黄的圆圈。
纷纷都睡去,冥倒在前方的夹板上沉睡,船的栏杆木板死死的挡在他的前面,将海风抵得严严实实的。裴恩坐在船板上,诺尔的头倒在他两腿之上,沉沉地睡着。望着海浪卷起的大小浪花,海风时小时大,寒冷的刺骨,他小心翼翼的褪去身上的长袍,披盖在诺尔的身上。
诺尔紧闭双眼,额头溢出大量密汗,干巴巴的嘴唇轻轻的吐出几个字:“别...别走...”
裴恩疑了一下,小声安抚回应道:“我哪也不去,不会走的...”
这时海风忽然吹在自己脸上,束在脑后的黑绸带被疾走的海风卷开。自从他手腕被冥火烧伤恢复好了之后就将这黑绸带一直绑在发束上。风划过,银白发丝散在肩膀处,月色照耀下格外的晶莹。
眼瞧这条绸带快被卷走,裴恩伸手抓去,可又怕动作大了吵醒腿上的诺尔。只见一个纤细的手抓住那条绸带,转手递给了他。
阿媃仔细打量着绸带,欣然道:“这绸带做的格外好看,上面还有玫瑰花印。看样子是宫殿之物,一定是重要的人送的吧。”
的确,这绸带确实不像是普通店铺能做出来的物品,裴恩笑笑应道:“其实我还不知道是谁赠予我的。”
阿媃没劲的挥了挥手:“我还以为是重要的人送的呢。”
裴恩轻道:“重要的人?早已...断了音讯...无妨了...”
阿媃询问:“那你不去找他?”
裴恩抚摸着诺尔软绵绵的发丝:“我何必勉强,有缘自会再见。”海风打在脸上,他没有扎起头发,任由海风吹着这头晶莹的发丝。距离上次相见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眼瞧头发都长这么长了,都快到腰处了。
借着月光,望着阿媃这张堪比女人的面孔。裴恩询问道:“你可知那塞壬长什么样子?”
“长相...狰狞...腥红的皮肤,黑色翅膀深蓝头发,不算美艳。”随后他停顿了下来续道:“我记忆很模糊,但她伸手将眼泪转赠给我时,她的手却是白嫩纤细的。”
说到这里,裴恩觉得奇怪。这古书上明明记载着塞壬,姿容娇艳体态优雅,用悦耳的歌声来诱惑靠近海域的人类,若是被歌声所迷惑就会被残忍杀害,只有不被歌声迷惑的才能平安离开。怎么到阿媃口中便是一副无恶不作的怪物模样,又另换了一种姿态。他握紧手中的绸带:“你口中的塞壬是否有什么经历吗?”
阿媃扶着额头思忖道:“她怕是和一位神明有交集,我也是从那次出海人口中得知的传闻...”
“哪位神明?”裴恩不禁皱起了眉头,看样子事情要比想象的要复杂一些。
阿媃顿了顿,应道:“古神奥德修斯。”
这奥德修斯不是有妻子吗?书里可讲他妻子是有多贤惠之类的,这么好的妻子不视若珍宝,还要艳遇不成。想到这里裴恩连问道:“奥德修斯下地界十年渡劫,怎会和塞壬染上关系?”
“古神是在地界渡劫,他渡他的,他倒是没有犯错,只不过就是这塞壬专情了些...”阿媃又解释道:“这奥德修斯一直在叙拉古城邦抵抗外敌来犯,可曾走水路的时候就误打误撞步入塞壬所掌管的那片海域。古神当然知道这是塞壬的歌声,事先已经得知塞壬的致命诱惑,于是命令士兵用白蜡封住各自的耳朵,并将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方才安全度过此海域。”
裴恩道:“塞壬对克服自己诱惑的男人格外生情,所以就爱上了古神?”
阿媃回应:“没错,奥德修斯长相俊俏,英勇无比,好多女人纷纷都想与他结成伴侣。但他为天界古神之时早有妻子,更是一心只想念妻子,别无杂念,所以这塞壬才会如此狂暴麻木不仁。”
裴恩唏嘘道:“又是一个被情所困的堕落神明。”
阿媃欣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