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冬来得厉害,去得也快,天气很快就暖和了起来,连魏怜儿的病都好了许多,任荷茗每日除了看他吃糖豆似的吃那雪参鹿茸丸,再不见他吃别的汤药,日常笑盈盈的,气色也好,偶尔见他生气,必是那姜小茵又到阿姐面前使什么手段了。其实魏怜儿也知道姜小茵的那一套任蕴琭并不吃,然而总还是生气。
任荷茗为了劝魏怜儿放宽心,便拉着他一起和几位贵夫去青泰庵散心,虽然玉娃符一时半会儿同他俩全无关系,但只要见见那些花儿草儿的,吹吹山风,总还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
魏怜儿体弱,见不得山风,便是披着厚斗篷躲在轿子里由人抬上山去,任荷茗倒是愿意自己走一走,两人在山寺门口相见。任荷茗知他身体不好,又知他今日烦躁不安,于是除却请青泰庵有名的静安大师为祖父和薛钰各请一枚平安符外,也为魏怜儿请一枚红蚕石、靛蓝晶、影子石、蜜蜡石和云海石制成的石碑护身符,更请静安大师带领他去药师佛尊前叩拜,领他诵药师佛心咒千遍,为石碑护身符加持开光,希望保他健康长寿,少受疾病侵扰。
一行人中,兴陵郡王君极为虔诚,每一座殿宇都要认真拜过,眼下还在拜,朴慧质去为母姐拜斗战胜佛殿去了,徐希桐与方丈静悟大师是忘年之交,二人讨论佛法,一时半会也聊不完,便只有任荷茗和蓬蓁两人很快闲了下来,任荷茗本也不急着请什么玉娃符,但蓬蓁拉着他说那难平大师什么都灵,一同去问问有什么合适的平安符,正月里一并请来了正好,任荷茗便也由蓬蓁拉着他去了。
两人坐在廊下等,蓬蓁体力不如任荷茗,爬山爬得累了,就靠在他肩上眯一会儿,任荷茗百无聊赖,偏偏耳力又好,恰能隐约听见难平大师一把银罄般的嗓音轻声道:“若要求符渡苦渡厄,如同行医治病一般,还请施主将为难之事细细道来,贫僧也好对症下药。”
与他对话的不知是谁,轻泣一声道:“我那妻君,好似被猪油蒙了心一般,对那小蝶是言听计从,那从来不让侍身去的书房,那小贱货也是出入无阻。大师,这可怎么办呢。”
这侍室得宠、正夫困顿的戏码随处可见,但每每见到,总有种悲凉之感。
难平大师不慌不忙,不骄不躁,温声道:“世上之事,难有万全,施主正室之位既不会动摇,又已有女儿陪伴,不如就此放下。若是定要执意而为,恐生更多苦厄。”
那男子泣道:“大师不知道,我家妻君升任刑部令史这才半年,正遇上那苏家的赈北贪污案。大师可要知道,我那妻主奉行明哲保身,向来一点也不牵涉在那些要命的事儿里头的,遇到这案子,那是躲也躲不及,偏偏怎么推也推不掉,正烦恼时,遇上了那小贱货。”
任荷茗心中微微一动——前两日开朝,咸安帝定下方敬臣为景陵郡的新任郡守,血衣侯交接好了景陵郡的事务,已经押送纪汤等一干罪臣回京。历朝历代,官逼民反都是危及统治的大事,上下官员对赈灾钱粮小有贪墨是惯例,咸安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几乎导致流民暴动,便犯了咸安帝的忌讳,故而血衣侯是奉命将景陵郡一众涉案官员罢免软禁,回京后交到刑部手中,等待审清案件再作发落。
单看咸安帝以阳陵郡王年轻没有经验、办事不力,仅仅罚俸一年就遮掩过去,咸安帝未必下定了动摇苏家的决心,血衣侯办事,自然要留有余地,苏家若是动些心思,在刑部活动一番,这事说不得就高拿轻放了。
那难平大师又安慰了那男子一番,给了他枚平安符,好说歹说把人送出来。
推门声惊醒了蓬蓁,蓬蓁抬头瞧见那男子,还微微一愣,拉着任荷茗连忙躲到屋后,好在难平大师虽然努力送人,但那男子还在与难平大师依依不舍地说话,并未看见二人,任荷茗拉住蓬蓁,压低声音道:“我们怎么躲起来了?”
蓬蓁道:“你不认识?那是刑部尚辅吕益的正夫谭氏——我叔叔,不过和我父亲不是同父所出,脾气坏得很,每回见了我都挑三拣四。”
任荷茗极力忍笑:“你如今是湘洙侯夫,你躲什么?”
蓬蓁微微一愣,旋即道:“唉躲都躲了。再者说了,他自持长辈,妻君官职也不低,我又不喜欢拿爵位压人,又不想给侯主惹麻烦,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任荷茗倒不在乎这些,但知道他的妻君是吕益,说不得有些用处。
谭氏走了,蓬蓁才和任荷茗从屋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一走出来,正见到那难平大师双手合十,细长眼中含着微笑,看着二人。
“……大师屋后的竹子长得甚好,在下不觉看住了。”蓬蓁强撑着笑脸说道。
难平大师闻言只是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屋后,任荷茗循着看去,只见那片竹林确有可看之处——仿佛失心疯一样胡乱拔高,横杂斜飞,若说别处的竹子是谦谦君女,那此处的竹子就是拦路抢劫的土匪强盗,显然是未经任何修剪,任由其自然生长的结果,便是难平这般舌灿莲花之人,也不由噎了一噎,才道:“惭愧惭愧,贫僧去岁沉迷佛法,疏忽了打理院落,横生疯长之物能入施主法眼,可见施主是率性天然之人。”
率性天然?说难听点,不就是傻。
任荷茗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
与面容慈悲平和、宛若邻家父亲的静安大师不同,难平大师是个很是年轻的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五官平平无奇,只眉额正中一枚红痣点得他整张脸好似活过来一般,灵动中带几分妖异,正如他穿一身灰扑扑的半旧衲衣,衣襟不小心一斜,却让任荷茗极快地看见一眼他怀里揣着个赤色的锦绣荷包,他行止也不很端庄,反而有几分歪歪斜斜、嘻嘻笑笑的,但他却也有一种奇特的温和和悲悯,让人不自觉就想和他亲近。
难平请了二人到室中,同样是问了一番二人的所求,十分痛快地给蓬蓁拿了个开好光的玉娃符,又行了一番边念经边柳枝洒水的仪式。任荷茗并无所求,见蓬蓁事了就跟着要走,难平却忽然道:“这位施主,可愿意和贫僧单独谈一谈?”
任荷茗只道:“不必了。”
难平却道:“施主,可曾听说过,桃花煞?”
任荷茗微微一顿,回首看他,只见难平笑得有些坏,甚至有几分挑衅。
东方仪为众位秀子断命时,蓬蓁也在场,他自然知道这话对任荷茗来说有些重要,便善解人意地拍拍他,轻声道:“我先去斋堂,让人给你熬一份素面,青泰庵的斋饭很好吃的,你尝一尝。”
蓬蓁走了,任荷茗便转身向难平道:“大师想要说些什么?”
难平笑道:“还请施主就坐。”
任荷茗定定看着他,难平又重复了一遍:“请坐。”
他手掌指着座位,一双明锐的眼睛看着任荷茗,任荷茗倒也没什么好怕他的,便在他对面的褐布蒲团上坐下,难平打开木柜,挪开里头斜放着的一个簇新金缎垫子,越过一套玉杯取出个新陶杯来,给任荷茗倒了一杯热茶,慢条斯理地道:“世间人总执着于皮相,生得不美的,旁人指指点点,轻则口出伤人之语,重则身行伤害之举,低人一等,受人践踏;生得中庸的,甚至生得颇美的,忧虑永无止境,鼻大眼小,高矮胖瘦,终日惶惶,胭脂水粉,锦缎钗环,修饰不止,总不满足;然而那生得美的,也并未就此逃过厄运,祸水红颜,倾国倾城,一宗宗罪孽,直指性命。实际上,王朝倾覆,又与绝世美人有几分关系?无非是女人,贪欲无极,男人的美貌,亦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所谓桃花之命,岂是男人之罪,不过是美色引人觊觎,怀璧其罪。”
任荷茗道:“大师如何知道在下是谁?”
难平笑笑,倒也坦诚道:“昨日,一位任施主来贫僧这里求了一张玉娃符,施主与他容貌相似,贫僧又粗通面相之术,所以大胆一猜。”
任荷菱来过?
不过确实也是。任蕴琭不过刚到吏部不久,便经了年末评测,办事得力,很得好评,而任蕴珪落第后依旧在备考,任荷茗的妻君薛钰出任长安军元帅,任荷菱的妻君阳陵郡王却被罚俸一年,想必任荷菱近来日子并不好过,要说他进府日子不长,该多与阳陵郡王培养感情才是,不敢过早有孕,免得情分不深时已毁了容貌身材,又被照顾孩子牵绊,但如今若要破局,生下阳陵郡王的第一个孩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一可稳住阳陵郡王的宠爱,二可助阳陵郡王在咸安帝面前破冰,阳陵郡王会念他这个好,若能一举生下长女,更加能占得先机。
难平不紧不慢:“施主心中疑惑,贫僧或可一解。”
任荷茗道:“还请大师为在下解惑。”
难平道:“你二人中,他为桃花煞之命,虽并非不能破解,但破解之法,他自身极难做到,便是贫僧为他指明道路,他也未必能破除眼前迷障,种种牵绊,诸般欲望,将他困囚其中,弄得不好,连贫僧自己也得搭进去。至于施主,命中虽也不乏桃花,然而破解之道清晰明了,且都是施主不难做到的,故而,贫僧愿意多嘴,为施主指点迷津。”
任荷茗知道他说得有理,但仍旧半开玩笑地问道:“不是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以普渡众生为愿,讲究割肉喂鹰,怎么大师话里话外,尽是自保之意?”
难平摊掌道:“人人对佛法的理解不同,自然有人选择无论遇到的人是贵是贱,无论救人的代价是大是小,相遇即是缘法,做不到视而不见,因此遇一个救一个,也有贫僧这般认为若要最大程度地拯救众生,就要挑好救的救,能救的救,尽量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连着搭进去贫僧原本能救的人。”
任荷茗觉得他说的有趣,又问:“大师方才说的破解之道为何?”
“阿弥陀佛。”难平道,“这世间的规矩礼法,本就是人所造,施主不必太过在意。”
任荷茗微微挑眉:“大师是在劝我红杏出墙?”
难平道:“施主如今也不算在墙内——何况,贫僧所说的,并非就是那个意思。”
任荷茗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无辜地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外头争执吵闹,紫苏冷冷道:“你们不能进去,我家…我家公子还未出来。”
“你家公子在里头可有半个时辰了罢?什么时候才要出来!”那奴才不快地道——任荷茗估摸着,他们估计早在谭氏来之前就来过,因里头有人,便去吃了个斋饭回来,不料里面还有人,这才不高兴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任荷茗正这般想着,却听那奴才道:“可知道我家公子,是昆山侯府的么?”
任荷茗闻言倒是觉得好笑:任荷菱昨日来的,他自己就在里头坐着,外头哪儿来的昆山侯府的公子?
当即走了出去,见紫苏拦在一个一脸不悦的奴才前头,后头是一位穿水绿衣衫的公子,肤色极白,生得柔柔弱弱的样子,面容也是清秀娇美,算得上是少见的美人,正好似被恶霸欺凌了似的,可怜巴巴地躲在那奴才身后。
任荷茗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好笑地问:“不知阁下是昆山侯府哪位公子?”
他如此一问,那奴才气焰果然短了一节,不过倒也聪明,又扬起下颌道:“我家公子的闺名,岂是寻常谁问都能说的?”
正说到这儿,见得魏怜儿踏进院内,正好瞧见任荷茗,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他:“阿蓁给你点的素面快做好了,我便急着来叫你,恰好,我也想找难平大师求个姻缘符。”
那公子见魏怜儿挽住任荷茗的手,脸色苍白起来,魏怜儿对他也是视若无睹的样子,任荷茗便也确定了那公子的身份——想必,他就是姜小茵。
任荷茗并未说什么,只是走过姜小茵身边之后,微微停顿,淡淡道:“求完符,便早些回去,往后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莫要在院子外头行走了。”
他是昆山侯府的嫡公子,兰陵郡王府的郡王君,这样说,便与禁足姜小茵无异,姜小茵闻言不由得一颤,但也只有低头服从。
蓬蓁说得不错,青泰庵的素斋的确好吃,是新鲜在栖霞山里采摘的蘑菇熬煮成汤,并豆腐、青菜做的细若银丝的面,使得任荷茗的心情涤荡一新。他知道依姜侧侍的性子必定是要到母亲跟前告状的,果然刚一到祖父堂中,便看到任泊峻沉着脸坐在主位上,姜侧侍和姜小茵则在下头哭哭啼啼,任蕴琭冷着脸坐在一旁,任蕴珪则满脸心疼,不知所措地围在姜小茵身旁。
任荷茗走上前去,停在任泊峻面前,任泊峻抬眼看向任荷茗,也只好起身行礼退至一旁,任荷茗只管受礼在正座坐下,向姜小茵道:“不是早说了,无事不必出你的院子了么?”
姜小茵抹着眼泪往姜侧侍身后躲了躲,姜侧侍揽住他泣道:“冒犯了郡王君,是茵儿的不对,侍身这是特意带茵儿来向郡王君谢罪的,只是还请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