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灯节。
薛钰不在京中,任荷茗早早便入宫陪伴周太后、萧定君与陆恩傧。周太后早就恬淡,其余后宫则各自准备了形态各异的彩灯,预备在晚宴上斗灯,胜者不必说,自然有咸安帝的彩头,更有机会获得青睐和恩宠。
陆恩傧只备了一盏不算太大却十分圆润可爱的玉兔灯,任荷茗瞧着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拿了赏玩,陆恩傧也不在意,只瞧着任荷茗玩,含笑告诉他,因为他的缘故,梅贵傧近来与他走得近,同他说了他备的是一盏精巧的重瓣青梅灯,萧定君居于君位,近来又因长安军立功一事极得宠爱,斗灯上便不好不用心思,显得不敬皇恩,慢待了咸安帝,便费心让人做了一柄长剑灯。随后又嘱咐,这兔子灯在会宁宫里玩不要紧,离了会宁宫就不要玩了,会惹麻烦。
最在乎这斗灯的除了想要争宠的小君傧们,便是忬贵君与惠贵君了。
他们两人都不是落于人后的性子,但任荷茗窃以为他们在此事上如此针锋相对,是投咸安帝所好,他们知道咸安帝喜欢看他们争,也知道这争的结果与后位的争夺息息相关——这本是不合理的,但,一切终究取决于咸安帝。
陆恩傧的灯咸安帝就很喜欢,甚至专意拿起来赏玩,却又轻责陆恩傧偷懒,年年都是拿兔子灯来充数,陆恩傧却懒洋洋道:“臣侍哪里是偷懒?臣侍是长情——年年如此,还不是怕陛下忘了?”
,
任荷茗虽能猜出这兔子灯背后必有故事,但想来与二人的私密情分相关,不是他这个身份好深究的,总归咸安帝看起来凤心大悦就行了。
忬贵君备了一盏海棠花树灯,树干并千万朵花中烛光闪耀,明艳辉煌,忬贵君一袭缂金海棠红华衣立在花树灯下,很是夺目,也成功勾起了咸安帝对二人初见时的回忆,惠贵君则备了一盏凤舞九天的琉璃华灯,其造价想必极是不菲,凤凰金彩流溢,令人叹为观止,咸安帝似乎也十分喜爱,两者不分上下。
至于萧定君,说了些“愿为利刃,守护陛下”的场面话,咸安帝就高兴得很。
元宵晚宴宫中乐府也有不少节目呈上,都是些精彩的歌舞,不过更吸引任荷茗的反而是许僖傧制的元宵,他用各色食材精心染色,为众人都送上了合心意的元宵,任荷茗碗中便是几朵小莲花似的元宵,粉粉白白,点着娇黄的蕊,清丽可爱,令人食指大动,咸安帝也得了一个极为精致的凤凰元宵,众人一并称奇,咸安帝也难得朗朗大笑,赞许僖傧心思精致。
许僖傧怯怯含笑谢恩,只是任荷茗瞧见许僖傧的双手通红干裂,制作御膳辛苦,想必今日之前他也得试验多次,便是再小心呵护,双手还是伤了。任荷茗于是悄悄吩咐紫苏跑了一趟,去太医院要来了些养手的脂膏,给一旁只顾吃得开心的朴慧质塞了两盒,让他记得给公公备上些。
用罢元宵晚宴,因着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咸安帝很早就允许了小辈们出宫,各自回府享受小家团圆,还特别嘱咐了任荷茗要在母亲膝下尽孝,这话似乎说明某处的风向又有了些许改变,便是迟钝如贾贵人,看向任荷茗的目光也多了许多愤恨不安——他虽在惠贵君的扶持下复了宠,却又渐渐有了势颓的迹象,今夜,他的灯笼甚至没能得咸安帝一个好字。
任荷茗乘马车回府的路上,正路过京中最为繁华的钟鼓大街,那是历年元宵节举办灯会的地方,只是侯府规矩重,任荷茗从未有机会在元宵夜偷溜出来玩。彼时时辰还早,正是热闹的时候,与宫中斥巨资举办得如同仙境神灯一般的灯会不同,大多只是些造型简单也不贵的纸扎灯笼,是温馨又触手可及的无数凡火,也有些大型的或更加精致的灯笼,不差宫内的灯笼太多,引了无数人驻足观看,尤其是好奇的孩子们,有些坐在家长的肩上,欢笑声远远可闻。
“停车。”任荷茗出声道。
“公子?”小昙讶异道,“这时辰快些回去,还赶得上和琭少君一起给老太君…”
任荷茗道:“我想看看。”
前些日子在灾区奔波不停,看了太多的人间疾苦,惨象不堪转述,任荷茗偶尔想起那皑皑白雪之下的无数可怜尸骨,便是长夜难眠。此事无法与任何人提起,成为他藏起的未愈合的伤口,总是三五不时隐隐作痛。
这绵延的欢笑与灯火,反而莫名成了任荷茗心中一直渴望却猜不到的抚慰。
有紫苏在,任荷茗并不担心安全,让马车绕道去街尾等他,便顺着街道走,听了不少吆喝,却没有看上的花灯,反而是遇到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摊主自己戴着面具,但看身量瞧着像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任荷茗路过时,并没有像其他摊主一般舌灿莲花地叫卖,只是略显笨拙地取下一面玉兔面具,怯怯欲要往他面前递,但看任荷茗要走过去了,也只默默收了回去,任荷茗心中不忍,多看了一眼,又觉得那玉兔面具确实做得很好看,便回身问道:“多少钱?”
那少年口中轻轻啊啊两声,仍然有着没有洗干净的浆糊和颜料的粗糙双手比划着,任荷茗大概猜出来,是三个铜钱。
他是个聋哑。
任荷茗假装看不懂,让紫苏拿了荷包出来——他今日是赴宫宴,一路上难免要给各种赏钱,便没少带钱在身上,不过宫中赏人,不好赏笨拙的元宝,便是精巧的金银叶子,任荷茗抓了一把约三钱的银叶子放在少年摊上,少年却吓坏了,一连摆手,不肯要这么多钱,只拿了一片银叶子,将剩下的硬还给任荷茗,又把架子上所有的玉兔面具都取下来给了他。
任荷茗本想推辞,但看他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坚毅,算算还是任荷茗给的多些,便认下来了。
任荷茗买那个玉兔面具,本是想托人寄给薛钰,如今富余了,便挑了一个给薛钰,自己选了一个戴上,又给紫苏一个,让他拿着留给小昙的一个,如此在人流中行走,忽然有种许久没有的自在。
不过过了一会儿觉得闷,只好又把面具推到头上。
顺着街道走下去,因着宫宴上没办法照着吃饱吃东西,路上也买了些小吃填补,其中一位红脸大娘卖的红豆糯米饼就热热甜甜的很是好吃,任荷茗边吃边走,越走越远,眼看就到了城边。此处冷清,时辰也已晚,人群渐渐散去,只晓月河边还剩一个卖灯的铺子还亮着,并没有什么人光顾,任荷茗走近才发现,这家铺子卖的是河灯,且全是各式各样的莲花灯,他向来最爱荷莲,心中微动,走上前去,问道:“可是祭灯?”
那摊主是个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年轻女子,只看得清眼中一点亮光,声音透过面具也变得不甚清晰,却是很温和:“灯即是灯,制灯之人并不赋予河灯任何意义,放灯的人想要祭祀,灯便是祭祀河灯,放灯的人想要祈福,灯便是祈福河灯。”
任荷茗听得有趣,问道:“这灯怎么卖?”
女子道:“大河灯五文,小河灯三文,公子若想写些什么,笔墨自便,若是由在下代笔,则在下再收一文卖字钱。”
任荷茗微微挑眉:“女君会写字?”
她抬手作礼道:“在下也算是孔孟门生,今岁也曾参与科考,奈何悟道尚浅,不曾中第,有心待明年再考,素日里便卖些手艺字画,糊口度日。”
读书人总有些自矜,她如今迫不得已从商糊口,若是真教人知道了脸面上的确不太好看,任荷茗明白她的苦衷,便不去探究她的姓名和相貌,只是好奇她字写得如何,便挑出两盏最大的莲花灯,道:“还请女君代笔。”
她含笑道:“好。不知公子想写什么?一盏写‘愿得如意娘‘,一盏写’女孙绕满堂‘?”
任荷茗抬头看看雪白皎洁的满月,道:“一盏写——‘今生雪覆无辜骨,来世愿君不知寒’,一盏写‘塞上英魂无所与,凡火盏盏照君还’。”
虽然不配,虽然没有什么足以告慰亡者,但他所能做的,便只有这些。希望在雪灾中死去的百姓们来世生于太平盛世,有饭食,有衣穿,有炭火,不会再知道冻饿而死的滋味,希望在塞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的英灵,能够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在灯火的指引下回到故乡。
女子微微一顿,并未说什么,只是将双手从袖笼中取出,她戴着一双粗乌布裁的手套,露出着的五指冻得发红,随后自胸口取出一瓶墨汁,一支细毫,任荷茗微微脸红,但也知若非如此,天气寒冷,墨汁恐怕会冻住,便状似无事,看着她蘸了墨,竟在纸灯上落下一笔极好看的草书,疏狂有度,豪放精致。
书写间,任荷茗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他便拉住紫苏与他耳语两句,紫苏看他一眼,点头去了。
不多时,那卖灯书生写罢将灯递给任荷茗,任荷茗一手提一盏灯转身要走,她道:“公子等等。”
任荷茗回眸看她,她道:“公子再取一盏灯为自己许一个愿望罢,算作是在下赠与公子的。”
任荷茗笑道:“女君小本生意,在下如何能给女君添这样的麻烦。”
女子起身恭敬行了一个书生礼道:“君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请公子选一盏灯,就算作是公子诗句触动在下的谢礼,在下微若蝼蚁,身无长物,唯有这小小心意,还望公子成全。”
任荷茗难以拒绝,便搁下手中的灯,抬手一点最小的那盏莲花灯:“便这个罢。”
女子问:“可要写字?”
任荷茗探手向她要笔:“我自己写。”
女子恭谨双手奉过笔来,容任荷茗不必相触便可取走笔,又举过墨瓶来容他蘸墨,任荷茗捧起花灯,信手写下:愿此生不悔。
任荷茗并没有躲避她的意思,纵使是倒着的,女子也很轻易读到了他写的字,微微一顿,问道:“在下冒昧,但问公子为自己祈福,为何无所求?”
任荷茗将笔反转过来递还给她,道:“若是为旁人求,求长寿健康,安乐无忧,在下都可求。不过君女既然说这盏灯是送给在下的,在下托大,自以为此生幸运,早已胜过旁人万千,并无什么可求。且在下也不愿求一生平静无波,若有惊涛骇浪,便只当作打磨,并无意逃避。在下不信命是天定,相信命由己造,在下的一生过得如何,不在于遇到多少艰难困苦,而在于在下在一切顺境逆境中做下的选择,这些选择想来也有对有错,在下亦不求永远做对,只求,不至有悔。”
恰此时紫苏回来了,任荷茗便将他拿来的一个群青色平金缎子包的如意金铜手炉和一个掐丝珐琅莲花盒装的鹅脂膏搁在她摊上,这都是今日进宫时新得的赏赐,任荷茗碰都没有碰过的,女子微微一愣,任荷茗扬扬下颌示意她冻得红肿的双手,道:“你是读书人,双手对你尤为重要,你字写得好,在下不过是惜才,这些都是不曾用过的新物,小小心意,还望女君成全。“
任荷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子无奈道:“在下却之不恭。”
任荷茗想想,又道:“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城东兰陵郡王府说一声就是,女君是德才兼备之人,若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便是大晋之幸,兰陵郡王府绝无他求,不会于来日挟恩求报,还望君女放心。”
女子起身行礼,深深埋首下去:“原来阁下是兰陵郡王君,是在下唐突了。”
任荷茗提着两盏河灯、紫苏帮他端着他的河灯陪他走下阶去,闻言,任荷茗仰首向她道:“无妨无妨。”
而后弯身在河水幽暗的柔波中放下灯去。
任荷茗虽不会不敬鬼神,但总觉得,民间习俗得有些许是不靠谱的,至于是哪些,却也无从分辨。比如今日这河灯,也不知是否真能用来祈福祭悼,但总归,是他心中一份祝愿,也是他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不知这河灯将带着他的祝许到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