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

“之后我就跑了。”

铃木朋子：“……”

我抱着脑袋咆哮：“我压根没打算和他相认，就是一时冲动而已。”

“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个怂包呢，”铃木朋子气急败坏地戳我脑门，“你怕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我什么都怕啊！”我大声吼道。

铃木朋子：“……”

她直接把我赶走了。

那天之后，我和敏也的关系突飞猛进。

他时常约我去看他们乐队演出，结束之后拉着我一同去喝酒吃烧烤，兴致来了也会教我吉他。他的队友笑嘻嘻地打趣我们是什么关系时，敏也便会恼怒地让他们闭嘴。

有时候，我觉得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我们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直到有一天，他的队友问我：“说起来，敏也一直‘喂’地喊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闻言，我下意识看向敏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一直没问我的名字。他此时正在低头调试他的电吉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们这边的对话。

“我叫莉枝。”犹豫片刻后，我告诉他们。

“诶？！”没曾想这几人反倒愣了一下，偏头看了敏也一眼，相互交换了几个隐晦不明的眼神。

我：？

怎么说，难不成我暴露了？

……当然，暴露是不可能暴露的。毕竟我现在还顶着一张二十多岁的脸，就算这几人脑洞大开，也不可能猜出我是敏也的母亲。

他们纠结了好一会，大抵是看出了敏也对我的态度不一般，小声说道：“敏也的妈妈也叫做莉枝。”

他们跟敏也组乐队已经好几年了，也了解一点他家的事情。

暴躁的爹，早逝的娘，叛逆的他和破碎的家。

他们撞见过几次敏也和他爹吵架，吵得相当凶。吵架途中不可避免提到了他那位早逝的母亲，“莉枝”这个名字仿佛是他们父子两的逆鳞，他爹差点就动手打了他。

我：“……”

冥冥确实说过他们准备断绝父子关系，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啊。

其中一人皱了皱鼻尖：“你是没听到他爹骂人，什么‘野狗’‘废物’‘社会残渣’，各种难听的词都有。”

我：“……！！！太过分了！”

“嘘！小声一点，”他们被吓了一跳，赶紧朝敏也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告诫我，“别被敏也听到了。”

就算是敏也的亲爹又怎么样，我都没这么凶过敏也，他凭什么这么骂人啊。

“什么人啊这是！”我气得要捶桌，“断绝关系，这必须得断绝关系。”

“你们在说些什么？”头顶传来敏也低沉的声音，我下意识抬头看过去，稍微恍惚了一下。

他真的和敏郎长得太像。

乐队几人已经借口跑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打破这个沉寂的氛围，敏也便提了提琴包肩带，朝门口偏了偏头：“走吧，我送你回去。”

正值黄昏，余晖洒满大地。我想到了乐队那些人告诉我的事情，垂着脑袋走在他身后，踩着他长长的影子，闷声说道：“对不起。”

敏也背着琴包，扭头问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生而不养，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让你吃尽苦头。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我鼓起勇气：“敏也，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敏也打断了我：“既然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今晚收留我吧。”

说是说今晚，敏也和我在公寓里待了将近一周。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我们都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灌篮高手》。

画面最后停留在湘北的少年们高举手臂，向称霸全国的目标迈进。敏也告诉我：“我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很小，不明白死亡的概念，每日每夜都闹着要找她。后来他跟我说，追完了101集的《灌篮高手》，妈妈就会回来。我们就守在小小的电视剧前，看完了一集又一集，看了一遍又一遍，可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我抱着小腿，安静地听他说。

“就像观众等不来全国大赛的结局，我也没等来妈妈。等到长大一些，我才知道，父母的婚姻皆出于利益，甚至我的诞生都是因他人算计。我好恨他们，和他吵得最凶的时候，还质问过他，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天旋地转，视线颠倒，一滴泪正好落在眼皮上。我下意识眨了眨眼，怔怔地看向敏也通红的眼睛。

“为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我，紧紧咬住牙根，像是要把所有哽咽咽下，“为什么要抛下我——”

原来心脏揪疼是这种感觉啊。

我听到自己的叹息声，伸手抚摸敏也的侧脸：“抱歉，没能参加幼稚园的参观日，是我失约了。”

“明明长得不像我，也没有遗传我的能力，却因为有我这位母亲，被迫受了这么多苦。”我看着他，好像在看着十七年前那个趴在我怀里熟睡的孩子，苦涩几乎要将我淹没。

“骗子，”他哽咽一声，低头趴在我的肩窝里，声音闷得像嗡鸣，“你就是个骗子。”

他太过悄无声息，连呼吸声都在努力压制。若非肩膀被温热的泪水浸透，我甚至意识不到他正在哭泣。

心脏好像一块被揉皱的抹布，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说：“对不起。”

“敏也，是我的错。”

“我很抱歉。”

已经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和“抱歉”，肩窝处才传来青年沉闷的声音：“嗯。”

他说：“我原谅你了。”

明明是好事，可我却觉得更加难受。张了张口，最后只余下一声叹息：“这么容易心软可不好。”

“可是，”他紧紧地搂住我，手掌托住我的后脑，几乎要将我镶嵌进他的怀里，“你是我妈妈。”

重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喊我「妈妈」。

这么说或许太过矫情，也不符合我往日的人设。可这一瞬间，我几乎要落泪。

比起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婴儿，躺在摇篮里朝我伸出稚嫩而又柔软的双臂，嘴唇一张一合冒出含糊不清的那声「mama」，更加令我动容。

等我们彻底冷静下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对于刚刚的真情流露，一向叛逆傲娇的敏也都快要红温了，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我很好心地略过刚刚的话题，给他递了一杯温水：“接下来想做什么，还有想看的动漫吗？”

敏也别别扭扭地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他说看完《灌篮高手》你就会回来吗？”

我张了张口，告诉他：“我与敏郎一起听过的第一首歌，就是《灌篮高手》的片尾曲。”

那时候MP3刚研发不久，还是我从阿美莉卡带回来的新兴产品。我们肩并肩靠在床头，一人戴着一只耳机，因为并不熟络显得格外尴尬。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说实话，我并不在意敏也接着住下去。他可是我儿子，和亲妈住一块咋的啦，就算是他亲爹来也不配多嘴。反倒是敏也自己提出要回家，明摆着是怕他爹担心，却别扭地不肯说出口。

“我会瞒着他的。”临走时，敏也突然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道。他也没有看我，垂眸看向地面，声音低得差点听不清，“我以后还能来吗？”

我缓缓地眨了眨眼，随即笑道：“这是你的家，敏也。”

当天下午，我从外面觅食回家的路上，收到了朋子的短信。

「保重」

非常简洁明了，连标点符号都没打。

我：？？？

我还没想明白朋子在打什么哑谜，突然若有所觉地回过头。男人就站在不远处，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与我遥遥相望。

我：！！！

我知道我不可能瞒一辈子，但没想到见面的时机这么突然啊。

已经开始想要逃避虽然可耻但却有用，但我遏制住自己跑路的步伐，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我曾以为是幻觉，我不信是幻觉。所以我查了监控，也找过铃木夫人，”他站在我面前，垂眸看向我，“我等了一周，一直在等你主动找我。”

可我没有去找他，目前也没有打算去找他。

“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他问我，眼尾嫣红，尾音都在颤，“藤原莉枝，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立场恨他。

沉默许久之后，我缓缓开口：“朋子告诉我，当初这场联姻是你求来的。她说你爱我，这么多年以来独自抚养敏也。可我想了好久，想不通你爱我的原因，只能把一切归咎到那场救命之恩上，你不过是以爱为名的报恩。”

始于偏见认识，迫于利益结婚。

我想了又想，始终想不出来我们之间存在哪一些能与「爱」挨边的故事。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地对他说：“没有感情基础的联姻对象死去多年以后突然复活，你会很为难吧。”

他好像在颤抖，整个人都脆弱不堪。紧紧地闭了闭眼睛，他哑声说：“你最懂如何能捅我的心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