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害怕死亡。
谢浮玉被那束黑沉沉的目光攫去了注意,第一反应是殷浔疯了。
他想起两人刚认识那会儿,殷浔叫他不要相信任何人,现在却因为自己要撇下他单独求证而感到郁闷。
同生共死太沉重了。
殷浔以前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压力是双向的,要求对方兑现承诺的同时,自己也必须遵守,仿佛契约一旦建立,他们的命就绑在了一起。
他不清楚谢浮玉经历过什么才养成了这样一副矛盾的性子,遇事习惯自己扛,看着冷冷清清不近人情,偏又做不到完全置身事外。
所以哪怕眼下其实并不适合谈心,殷浔依然选择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怕谢浮玉哪天扛着扛着就把自己折进去。
回应他的是谢浮玉的沉默。
殷浔垂眼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谢浮玉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地想逃避,但理智最终压下了本能,好像他被殷浔的视线桎梏在了原位。
这也是一种本能,谢浮玉反复咀嚼对方话里的意思,莫名感到几分熟悉。
他思考的时间有点长,殷浔打量着他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心急。
“算......”殷浔试图找补找补,想说谢浮玉愿意怎样都行,他唯一的诉求是两人必须绑定,他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谢浮玉。
但话到嘴边被人捂了回去,谢浮玉认真地看了几眼殷浔,目光顺着他的脸一路下滑,缓缓落向他的右手。
殷浔知道他在看那枚戒指。
等了两秒,他听见谢浮玉说:“想想办法,今晚我们得把时长定下来。”
我们,殷浔舔了一下后槽牙,意识到谢浮玉在退让,他把选择权交到自己手中,怎么测试、测出来的结果具体是多少都由殷浔说了算。
心头的不安好像被一片羽毛搔了搔,演变成另一种蠢蠢欲动的情绪,整颗心脏都随着谢浮玉的妥协而充盈鼓胀。
殷浔眯了眯眼,低声说:“我的话你只应了一半,Ravi,出去以后认真想一想。”
谢浮玉点头,指腹轻轻蹭过殷浔的戒指,随后转身缩回了自己的工位。
三点左右,殷浔存好文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没往外走,留在原地先伸了个懒腰,接着是一串长长的哈欠,听得谢浮玉不由自主地犯困。
眼底慢慢攒起一汪水雾,他揉揉眼睛,瞥见殷浔动了,男生没选靠窗的那条走道,而是踱着步子依次从其他玩家背后经过,然后转身,走了办公室前面的那条过道,看方向是去洗手间。
殷浔没在洗手间待太久,回来时谢浮玉注意到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好像在观察其他玩家。
又过了两分钟,殷浔重新坐下。
谢浮玉扯扯他的袖子,小声问:“还要等多久?”
“过半小时你再去一次洗手间,走慢一点。”殷浔压声叮嘱,“不要在其他地方多留。”
谢浮玉嗯了声,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磨磨唧唧地写好今日份的工作邮件,存完草稿他发了会儿呆,才掐着点沿殷浔辖定的路线走了一圈。
回来后谢浮玉借着落座的空当同殷浔交换信息,“有两个已经差不多了。”
长桌对面,Jessie和Luna神情放松,身体靠向椅背,反观其他人依旧愁眉苦脸眉头紧锁,明显还在为工作焦虑。
谢浮玉今晚要试出活人能在镜子里待多久,总统套房镜子太多容易串台,行政套间是最合适的,而且只有分到总统套房的实习生有资格挑低层的房间住,以昨晚那种情形,第一名大概率会选没有镜子的标间或者青旅,公司因此可以节省一大笔成本,Jones乐见其成。
但第一名不能还是谢浮玉和殷浔。
如果是他俩要求用总统套房换行政套间,NPC结合两人老往厕所跑的行为可能会怀疑他们的动机,所以人为控分把自己控到第二名是比较稳妥的。
当然,万一控分失败,两人今晚有可能分不到一起,毕竟单从表情判断工作状况的确有失偏颇。
殷浔发完邮件转头看谢浮玉,似乎欲言又止。
谢浮玉先发制人,承诺道:“我答应你,不会独自进入镜中世界。”
闻言,殷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又把头转回去了。
距离下班还早,两人无所事事,干脆就着昨天下午的思路继续用公司的网查找商铺信息。
他们中午喝了咖啡,谢浮玉将咖啡店的名字输进搜索框,有确切的搜索对象后,页面很快跳出一串结果。
Le Petit Plaisir,两年前开业,谢浮玉翻到了咖啡店最近一次大酬宾的活动照片,是昨天上午。
照片中,店外排起长队,除了等餐的顾客外还有一些路人入镜,看打扮都西装革履,应该是在金融街工作的白领。
这张照片能够证明副本里有其他NPC存在,谢浮玉盯着屏幕皱了皱眉,如果他能看见镜人,今天中午在餐厅时大概就能体会到William描述的那种繁华。
谢浮玉顺着咖啡店继续深挖,可惜后续弹出来的词条都有些雷同,找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了。
他把照片保存到桌面上,按照时间顺序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
手指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思维跟着视线散了出去,谢浮玉直觉自己要从照片里找一样东西。
他眨了眨眼,重新倒腾照片。
少顷,鼠标蓦地一顿,谢浮玉往回倒了几张,让某张图定格在屏幕中央。
这张照片拍得一般,内容也很散,像是有人站在街角举着相机匆匆拍了一张,手不太稳导致画面有些虚焦,咖啡店可能是看门头拍得还算清楚才没删。
谢浮玉凑近了些,盯着左下角的一抹影子出神。
“Liam。”他轻声喊殷浔,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研究谢浮玉拿不准的那团色块。
谢浮玉回忆起底商的布局,语气笃定了几分,“我感觉是理发店。”
黑色白色混在一起,乍一眼像屋檐下的阴影,其实色块间隔更接近那盏黑白转灯。
殷浔不置可否,补充道:“地上没有影子。”
按理来说,咖啡店开门的时候理发店也开着门,但是从照片只能看到理发店的转灯,要么理发店的门本身就是透明的,没有门框,方便与一旁玻璃墙统一风格,要么……
他们一开始就看错了,那扇被两人当成门的东西是从别的地方投射过来的影子。
谢浮玉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他默默记住照片的拍摄角度,打算等明天成功打入镜人内部之后,再找机会验证。
五点半左右,Jones拿着花名册准时出现。
谢浮玉听他念到Ravi、Liam住行政套间时松了口气。
Jessie和Luna很快反应过来,顺理成章地换了没有窗户的标间,剩下那些人的排序倒是没怎么变。
今晚留下的是Ion、Leo、Katherine和Julia。
谢浮玉对其中两个人有点在意,一个是疑似有仇的Ion。
他敢肯定,这货绝对是故意留下的。不过双方没怎么接触过,谢浮玉只能碰碰殷浔的手背,示意他提高警惕。
另一个是Katherine,她甚至没有费心遮掩自己的刻意设计。
公司门口,Katherine冷静地向众人道别,衣袖随着挥手的动作落下去一截,谢浮玉瞥见她手腕上的佛珠,颜色很透很纯。
“那应该是她的保命道具。”殷浔偏头,温热呼吸蹭过谢浮玉的耳骨,语气有点冷,“你最好忘掉你有道具这件事。”
仗着自己有道具就胡做非为被批评了八百遍的谢浮玉:“......”好罢,他承认自己是有点依赖心理。
殷浔轻嗤,“没有无缘无故的奖励,道具数量越多越不能心存侥幸。”
谢浮玉瞥他,“你那什么了?”
殷浔:“?”
谢浮玉似笑非笑扫他几眼,扭头走了。
殷浔:“......”到底谁在阴阳怪气?
他捏捏眉心,快步追上谢浮玉,黄昏在他们身后织出一片朦胧的暖光,11个人三三两两穿过无人的街巷朝酒店走去,四周寂静无声,安详得犹如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酒店一楼只有服务台有人,几人走过去,依次领走了自己的房卡。
Rebecca捏着卡片看了看,忽然咦了声。
“怎么了?”Dawson和她都住青旅,以为有什么问题。
Rebecca疑惑,“房间换了。”
楼层没变,但是房间换了,他们这些人里房型没变的只有Rebecca和Oliver,Oliver也表示自己昨天住的不是这个标间。
换而言之,事务所提供给实习生的住所并不是固定的长租房,而是根据每天的下班人数确定当日需要的房间数量,究竟住什么房间还得酒店比照房源情况进行调整。
谢浮玉若有所思,William的话和中午的咖啡已经推翻了金融街内没有其他NPC的假设,如此一来,金石酒店承接的也不仅仅是事务所的业务。
他低头看手里的房卡,前台刚才告诉他楼上房间都满了,只有一楼还有空的行政套间。
“一楼挺好的。”殷浔扶着他的肩膀往走廊深处走,“至少再碰到幻象可以直接跳楼。”
谢浮玉:“……”他看见flag到处飘。
领完房卡,大家就纷纷请服务生先去房间帮忙拉上所有窗帘,这会儿谨慎起见,两人进门后都没开灯。
殷浔拿出手机,学着Jessie将屏幕对准各个方向,站在玄关边扫了一圈小客厅,漆黑一片,目前是安全的。
他跃跃欲试还想往里走,被谢浮玉拉住,“七点吃完晚饭再试。”
两人这次要进镜子世界测试活人能够停留的极限时长,有可能整晚都不出来,进去之前必须做好全部准备工作。
行政套间的餐比起总统套房要次一点,谢浮玉戳戳盘子里的意面,低头嗅了嗅衣领。
殷浔冷不丁凑到他脖子边,低笑:“香的。”
然后得到了一个白眼。
谢浮玉很少做这种表情,殷浔难得一见,抿嘴笑了笑,握着叉子的手却无意识地收拢了,不知道想起了谁。
谢浮玉没注意,前几个副本是没条件洗澡,现在酒店能洗,偏偏浴室设在卧室里面,要洗澡就得先进房间,如果服务生诓他们或者浴室内装了镜子,那进房间就等于一脚直接踩进镜子里。
忍忍吧,他安慰自己,运气好的话,明天就能出去了。
饭后两人窝在小沙发休息了一会儿,差不多八点的时候,谢浮玉背上电脑包站起身,“走吧。”
殷浔于是单手拎起包,同他朝卧室走。
虽然多此一举,但进门前殷浔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很好,没亮,明早可以给服务生一个五星好评。
身前,谢浮玉缓缓走到落地窗边,哗一下拉开了窗帘。
下一秒,脸前似有微风拂过,耳边时不时地响起脚步声,仿佛他们正站在街上,身旁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视野却是完全的黑暗。
像被困进了上个副本的树茧里,伸手不见五指。
殷浔没想到一楼镜子连通的空间长这样,哪怕刚才他们没开卧室灯,镜像世界也不该是全然的黑。
思忖间,谢浮玉忽然大力拍了两下他的胳膊,声音透露出几分焦急,“快,把墨镜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