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顺利。正在生病的邱蓁蓁比起平时来说安分了不少，几乎到了叶修都有些不习惯的地步。直到他俩回到邱蓁蓁的出租屋，叶修将将要把人放到床上的时候——

“这身衣服不可以上床，”邱蓁蓁抱住他的脖子，仿佛是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去过医院的衣服不能上床。”

叶修只能先将人放到椅子上，随手关上房门后，在询问了放睡衣的地方后走过去取出了睡衣。他看了一眼昏昏沉沉伏在椅背上的邱蓁蓁——现在这个状态，她很明显没办法自己动手。

搭在手臂上的睡衣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制成它们的布料不是尼龙而是金属一般，压得他的手臂开始发麻。恍惚之间，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怪异，像是灵魂从人的血肉之躯转换到钢铁之躯一般，行动间都能够听见关节发出生锈的、喀拉喀拉的声音。

叶修闭上眼，动作僵硬地、缓慢地朝邱蓁蓁伸出了手——

邱蓁蓁在看到他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转换姿势，将自己的正面转向了他。他朝印象中的方向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质感光润坚硬的小东西。

那是邱蓁蓁睡衣上的纽扣。

第一颗非常顺利地解开了，紧接着是第二颗——

他动作非常小心，努力不要触碰衣服底下的皮肤，只是因为闭上眼睛，其他的感官反而变得敏锐起来。随着他解开衣扣的动作，鼻间隐隐萦绕着一股甜腻的蜜桃香气。等到这一信息顺着神经传到大脑后，他便不受控制地在想象中描绘出“如果他这时候睁开眼睛可能看到的”景象。

邱蓁蓁应该是一大早就被邻居带来医院的，处于那样的情形中，根本不可能有换衣服的机会。换而言之，她昨晚睡觉的时候穿什么，现在就应该穿什么。

说起来，这家伙好像有睡觉时候不穿胸罩的习惯——

脑子里的想象被他紧急叫停。

邱蓁蓁是个病人，她正在难受。叶修在心里严厉地自我谴责着。

上衣已经换好，他睁开眼睛确认过这一事实后，将手伸向对方的裤子。而与此同时，他不断地在脑子里面复盘参加过的每一场比赛。只要将脑子塞满信息和思考，就不会再想那些奇怪的东西了。

“叶修一大早就被叫过来了，熬这么久会很难受吧？”邱蓁蓁看着叶修凌乱的头发和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神情，被烧迷糊了的脑子重新连上了线，反应过来。

“没事儿，以前又不是没有熬过。”叶修摸了摸她的头发。

“睡一会儿吧。”邱蓁蓁拉着他的衣角。

“成，你先闭眼养养神。”等换好了新的睡衣，叶修便直接将人塞进了被窝，“过会儿你把药吃了哥陪你躺会儿。”

随即他冲出房门，直接将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哪怕是闭上眼睛，阻隔了视觉，可触感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阻隔，只能放任着那些信息进入大脑。

刚刚那个感觉，应该是蕾丝没有错。

叶修拧开了水龙头，将水泼到自己脸上。

因为心神都在生病的邱蓁蓁身上，叶修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这所出租屋内，客厅通往外面走廊的门敞开着。原本叶修是打算将邱蓁蓁放下就去关门的，但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令他完全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这个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因为刚好将一份重要文件放在家里的曲筱绡趁着这段时间回家去取，而就在她吹着口哨跑出电梯间，正准备往自己家走过去的时候——

2202敞开着的大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怎么没关门呢？”她嘀咕了一声，走了进去。

洗手间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曲筱绡扫了一眼，从包里面拿出防狼喷雾攥在手心。然而只是一个转身，她便看到房门大开着的、邱蓁蓁的房间里面，正对着房门的床上，邱蓁蓁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将一半身体紧贴着墙壁。而就在床头、被她紧紧贴着不愿分开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海报。

那是一幅背景是雪地的印刷品。甚至与其说是海报，倒不如说是某种风景画一样的东西。

顾不上在洗手间里面不知道是谁的可疑人士，她快走几步，来到邱蓁蓁的床边。

“蓁蓁，蓁蓁？”她拍了拍邱蓁蓁的肩膀。

毫无反应。眼前这人似乎只剩下了本能一般，她的一只手伸到海报与墙的缝隙里面，脸在海报上轻轻蹭了蹭。

因为害怕邱蓁蓁是不是受到了伤害，曲筱绡只能强硬地将人拉离了那个地方。只是她没留意到对方的手已经伸到海报里面——

海报上隆起一个包，在她力道的作用下，隆起那个包的顶端开始变薄，纸的纤维往两边拉伸，上面印制着的图案开始扭曲变形。

“喀拉”。贴在墙上的印刷品裂开了一条缝，邱蓁蓁的手从缝隙里面长了出来。

——视线。

密密麻麻的、仿佛是无数双眼睛往这里投射下注意力一般，“某个东西”朝这里看了过来。

海报被撕裂的那一瞬间，它们的视线突破了某个封印一样，从那个狭窄的缝隙里——

曲筱绡的身体僵住了。她的眼睛仍旧注视着邱蓁蓁，感觉却如同触手一样，往那个方向探去。

伸长着、朝那条缝隙里面——

空空如也。

所接触的只有冬季特有的冰冷空气。

明明什么也没有，可那些“视线”却没有消失。

曲筱绡吞了口口水，微微侧过身，看向了“视线”传过来的那条缝隙。被撕裂的海报的一角摇摇欲坠在缝隙的边缘，露出里面跟墙壁截然不同的颜色。

也就是说。

——在那里，的确存在着“某个东西”。

她死死地盯着那幅海报，似乎有细密的东西从自己的后背爬过一般，激起一连串的鸡皮疙瘩。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她身后——

“是你啊。”一个男声传了过来。

她猛然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发跟脸都湿漉漉的男人。

她知道这家伙是谁。

“怎么是你啊。”曲筱绡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邱蓁蓁，自认为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她因为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又重新变得趾高气昂起来，“关关出差，樊大姐度蜜月，就你跟小邱两个人在家啊。”

可眼前这家伙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只是淡然地发出一个应和的单音，便走进了房间。

曲筱绡却不干了，她勇敢地拦在了床前，堵住了叶修伸手想要触碰邱蓁蓁的动作：“哇噻，你这个色狼，趁机来占小邱便宜？”

占……便宜……

叶修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他喉结动了动，视线越过曲筱绡，落在她身后的邱蓁蓁身上。她身上穿着的是自己刚给换上的新睡衣，而只要视线稍稍往旁边挪，就能看到被自己随意搭在床头的、她身上原来穿着的那套衣服。

只是换衣服而已，应该算不上占便宜吧。

“蓁蓁生病，我陪她去了趟医院。”叶修简短地解释了一句，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他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东西转移，“那海报后面是什么？”

“你别转移话题。小邱一定不是生病，是被你这色狼糟蹋了。”曲筱绡不依不饶地叫嚣。

叶修的呼吸停滞了一下，他终于转过脸，将视线放到曲筱绡身上。他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很难说明情况。

毕竟真要论起来，他也不是没有——

而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被曲筱绡的声音骚扰，邱蓁蓁微微皱起了眉。本来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在她身上的叶修只能暂时将“解释”这件事放在脑后。

“小点声小点声。”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最外面的羽绒服。然后在曲筱绡饱受惊吓的跳开和“你干嘛，你想干嘛”尖叫中，将衣服披到邱蓁蓁身上。

“半夜三更，你们孤男寡女说不清了，你要为小邱的名声负责。”曲筱绡这样说着，掏出手机对准这两人拍了照片，“我拍照了，看你怎么赖。”

叶修叹了口气，感觉不好好解释的话今天怕是不会被放过。生病中的邱蓁蓁需要静养，他也不可能跟曲筱绡就这事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我们已经交往了。”他看了一眼邱蓁蓁，决定还是将事情说出来。

曲筱绡的话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她只能怔忪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你往海报后面藏了什么呢？”叶修这样问道。

邱蓁蓁只能给出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叶修……叶修。”

“介意我看看吗？”叶修温声征求她的同意。

邱蓁蓁将脸埋进他的小腹，哼哼唧唧了半天才给了一个同意的应声。

原本是不能看的，那里是绝对不能给别人看的、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可是叶修都开口问了——

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拒绝的。

邱蓁蓁沮丧地想着。

而就在他伸手朝被撕开一条缝的海报探过去的时候，曲筱绡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你说交往就就交往啊，蓁蓁可从来没说过这事。我告诉你啊，这事你抵赖不掉的。我现在已经开着录音了，你把刚才的话——”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在海报被撕下来的那一刻。

于海报后面藏着的，是层层叠叠贴在一起的照片。令人联想起砌墙错落叠起来的砖头一般的错落贴法，密密麻麻铺满了海报后面的墙壁。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无论哪张照片，上面的人像都没有看向镜头的方向。换而言之，这根本不能算照片，更像是某个人日常生活的无数个瞬间。

——那个“某个人”，此时正站在床边，定定地注视着仿佛是无数个镜子堆在一起一般、从中映照出自己的模样。

犹如鱼鳞一般长满了那幅墙壁的照片之前，站着跟它们一模一样的人。

曲筱绡往后退了一步。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恍惚间，仿佛那些照片上的人同时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它们朝着自己、睁开了眼睛。

——原来邱蓁蓁的那句回答不是意识模糊的呼唤。

那张海报后面藏着的，就是“叶修”。

是无数个、被定格在照片上的“叶修”。

身后传来了巨响，唤醒了沉思中的叶修。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接触到他的眼神，宛如被人迎面揍了一拳般，曲筱绡嘴里发出惨叫。她感觉自己的胃部翻滚着，像是心脏位置被人放置了一个大冰块一般，冰冷的感觉从那里为起始，往四肢涌过去。她勉力支撑着四肢，从地上爬起来，而后调动着全身上下所有的零件，仿佛将所有的力气都努力往四肢充盈一般，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这所房子。

“看看，看看，你把人吓跑了。”叶修这样说道。他看着可怜巴巴缩在一角的邱蓁蓁，听见他的话，邱蓁蓁瑟缩了一下，才怯生生地抬起头看他。

“那叶修也会害怕吗？”她问道。

话音刚落，她就被一个带着温暖的烟草气息的怀抱包围了。

“除了我以外，你还拍过其他人吗？”叶修在她耳后印下一个亲吻。

“没有了。”邱蓁蓁看着他，黏腻的眼神里隐约藏着恐惧。

叶修又看了一眼那面墙，仅仅是在脑子里面思考了一下每张照片的角度，就很容易推算出摄像头的位置。

——是电脑的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