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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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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这手丹青越发精进了。”宋清芜指尖轻叩画案,“前日我将《戏鲤图》送至止境坊装裱,那掌柜竟端详了小半个时辰,央我牵线求购呢。”

宋清徵提袖运笔,勾勒完最后一根线条,方抬眼问:“哦?他愿出价几何?”

“此人性情吝啬,只肯出五十两纹银。”宋清芜语气轻描淡写,眸底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一丝精光,“三妹可有兴趣?”

一幅画作五十两,实非低价。宋清徵虽缺银钱,却不愿因此惹事,转而问道:“大姐姐与止境坊东家是旧识?”

宋清芜蜷缩起手指轻笑,不置可否道:“算是与他合作生意,三年前他们周转不灵时,曾托玉香投过暗股。”葱管似的指尖在案上划出弧线,“如今止境坊生意红火,这两年倒挣了些利钱。”

原来如此。宋清徵回以浅笑,心下仍揣摩这位堂姐的来意。

“烦劳大姐姐替我婉拒。此等涂鸦之作,实不堪污了雅客的眼。”

此言一出,气氛微凝。宋清芜敛了笑意,踱至窗边远眺。

宋清徵用镇纸压好画,拈起桌上还温软的菊花糕小口咀嚼,齿颊顿时溢出香气,她押一口茶,也款款走到窗前与之并肩,院中白果树被风轻摇,金黄的叶子纷纷飘落。

“你便不好奇,是谁替我谋划此道?”凉透的茶盏氤氲白气,宋清芜蓦然回首,声音透出冷意。

“大姐姐未雨绸缪,自是应当。我只不解,落水一事,你何以断定是五妹所为?”宋清徵坦然迎视,目光沉静,“若没记错,五妹素与你亲近。若知你今日来此,恐生嫌隙。”

“亲近?”宋清芜眸色骤冷,“她待我能有几分真心?二房豢养的猫儿都比我多得她两块糕饼。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

宋清徵未语,心底掠过一丝异样,仿佛眼见一只雀儿落入簸箩,欲合盖时,它却倏然远飞。

“三妹不信我?”突然的发问打断思绪。

宋清徵回神,语气淡然:“怎会。我在想,即便五妹真存了害我之心,她也未得半分好处。如此看来,推我入水者,未必是她。”

“哈……”宋清芜嗤笑出声,冰冷的眸子泛起水汽,嗓音微带喑哑:“你倒心善!她却早已视你为眼中钉。那日我命心腹小厮暗中跟随你们至相国寺,亲眼见五妹撺掇柳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将你推入池中!柳大郎亦是被人绊倒才跌入水里,幸而他通水性,顺手将你捞起……”

什么?!宋清徵心头剧震,面上血色褪去,怔忡半晌。耳畔声音继续传来——

“这府中,你我同是飘萍。难道不该互相倚靠么?”

话至此间,宋清徵已然信了大半。唯一困惑的是,宋清兰纵再厌她,亦不该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更何况当着柳家人的面。

午后的时光悄然,芙云将宋清芜送出门,回来又向她告禀道:“姑娘,葳香院里出了件怪事,除却二夫人屋子里的玲珑,其余丫鬟和仆妇俱丢失了财物,眼下她们正乱着,要不要趁机让蕊儿将公库钥匙偷取出来?”

此前,芙云依宋清徵吩咐,收买了柳氏院里小丫鬟蕊儿。蕊儿乃柳氏陪房刘妈妈之女,刘妈妈还有个嗜赌的儿子在前院当差。蕊儿常年被家中搜刮,苦不堪言。宋清徵让芙云私下予蕊儿百两银票,并雇人好生“收拾”了她那赌鬼兄长。

“不必。眼下虽乱,二婶母必紧守私库。让蕊儿继续盯着,问问她日后有何打算。”宋清徵道。

芙云应声,待天光擦黑时,悄悄溜至后园僻静的竹林深处等候蕊儿。

蕊儿今年十三岁,梳两个丫髻在耳朵旁,有些宽的肩膀随了刘妈妈的身形,倒是嘴角旁的一颗笑痣给她添出些许姿色。

“现下院里的人都怀疑在玲珑姐姐头上,二夫人发话说要彻查,一应紧要匣箱和钥匙也全让秀圆姐姐收了去,再就是……二夫人前日曾派我娘去城西医馆抓过打胎药,这事儿倒挺古怪。”

蕊儿跟芙云一起坐在竹林下面的小坡上,她手里绞着狗尾巴草,小声地对芙云说道。

芙云听罢点点头,又将宋清徵的意思传达了,待听到蕊儿想要提个等时,内里遂即放下心来。

蕊儿实在着急,她都满十三了,如今却还是个不入等的末流丫鬟,可该怎么做才能更进一步呢?

看出蕊儿所想,芙云拢着嘴角给她出起主意……

葳香院内,烛火通明。柳氏阖眼瘫坐于酸枝木圈椅中,满面疲态。二等丫鬟秀圆垂手立于身后,正娴熟地为她按捏肩颈。蕊儿蹲伏在地,于温热的铜盆中轻轻揉捏柳氏双足。

“玲珑的差事,你先顶上几日。”柳氏闭目吩咐,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待查明那起子贼盗,再作计较。警醒底下那些小蹄子,休得再四处嚼舌根!若让我听见半句风言风语,仔细她们的皮!”

秀圆闻言眸光一亮,手上力道越发的足,她殷切回道:“夫人放心,奴婢定管束好她们。只是莲香姐姐脾气大,白日打了玲珑不算,竟私自跑去前院寻二老爷做主,这才闹得……”

柳氏倏然睁眼,扭过身子急慌问道:“老爷晌午回来了?那蹄子说了什么?”

铜盆里的水崩了蕊儿一脸,秀圆缩回手摇头:“奴婢只在门外听见一两句‘印子钱’……后来老爷便将莲香安顿在外书房了……”

“哗啦——!”

铜盆哐啷打了个转儿,柳氏湿脚踩进软鞋,连外裳都顾不上穿就直接奔往前院,秀圆忙取上披衣也一路跟着出去。

蕊儿抹去脸上水渍,拾起铜盆,擦干地面便回了下人房……

荒园小屋灯火未熄。宋清芜一针针刺着绣绷,玉香挑亮灯芯问:“明日姑娘还出去么?葳香院已乱,咱们可要往二老爷外书房插颗钉子?”

“不急。”宋清芜飞针走线,轻声道,“待我那嫡母坐不住时再动。明日仍去书坊,手头银钱将尽。姑姑记得将那两身衣裳送去栖蝉院,只需提一句‘后日宴席,五姑娘定也盛装’,她自会收下。”

玉香应了声“哎”。烛火在墙上跳着影子,笸箩里的绣帕被一一叠好……

晨风卷着凉意掠过栖蝉院的瓦墙,舒月迎风从里间踏出来,欲要唤人时,一抬眼便见新来的小丫鬟琼枝正站在廊间擦洗扶栏,还未等她示意,这丫头就机灵地搁下棉帕趋步过来。

自差事重新分派后,管事张嬷嬷新调教了两名伶俐小丫鬟:一名是十两银从外头牙婆处买来,取名琼枝;另一名是家生子,名唤锦霞,原在老夫人院里做些洒扫跑腿的轻省活计。俩人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舒月嘱咐完琼枝,就要往小厨房去,才下走廊,就瞧见玉香抱着个匣子迈步进来,她只好转脚将人领人进了小厅。

玉香对着刚起身的宋清徵恭敬福身:“这是上月针线房为三姑娘制的新衣。我们姑娘前日去取绣样,见颜色过于素净,便自作主张添了些花样——”

她打开锦匣,指尖拂过领缘银红丝线绣的缠枝海棠,“两件皆用蜀绣针法,望能入姑娘的眼。”

宋清徵手中银箸正夹着一块小巧点心,闻言动作微顿,将箸搁回甜白瓷碟上,语气透出些许不悦:“大姐姐好巧的一双手,倒比撷绣坊积年的老师傅更费心思。这般别致费工,我该支多少银钱予她才算合宜?总不能白费了大姐姐的心血。”

玉香笑容微僵,巧声回道:“三姑娘说笑了,此乃姊妹心意,论银钱便生分了。不若姑娘先试试合身与否?若实在不喜,我们姑娘立时可赔您一匹原样料子。”

刻漏滴答。宋清徵心下一凛,更觉这位庶堂姐厉害——既能避开门房出入府门,又能插手各司事房。此等心思手段,硬碰徒增劲敌,眼下不宜撕破脸。

舒月将衣裳取出,水蓝色的夹衣泛着光泽,缠枝海棠从领口攀至裙裾,两件并排摊开时,一件花蕊向上舒展,另一件则蜷曲如钩,就连叶脉暗纹都绣出阴阳两面的深浅,当真是一手好绣工!

宋清徵定定神,缓了语气再向玉香问道:“大姐姐可还有话?”

“三姑娘若仍对落水之事存疑,”玉香垂首,眼梢余光扫过她,“后日府中设宴,不妨穿上这件花蕊蜷曲的绣裙。届时……自有分晓。”

宋清徵抿唇不言,眉头闪过微蹙。

舒月送走玉香,回来见宋清徵仍对着摊开的衣裳出神,不由得愤愤道:“姑娘若是不喜,奴婢这就拿剪子绞了它!从未见过这般强人所难、厚颜硬送的!二房的人真真一个赛一个难缠:主母刻薄吝啬,嫡出的五姑娘跋扈嚣张,如今连个庶出的大姑娘胆气都恁般大!姑娘往后还是离她们远些才好!”

宋清徵回过神,安抚地朝舒月笑笑,她觉得这府里的水愈发浑了,上一世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对二房充耳不闻,所以才处处受制于人。往昔不堪,如今她到底摸到了汪池里的浊水一粟,虽想不透宋清芜怀有什么目的,一身衣裳而已,她倒要看看,接下来这条“鱼”究竟会翻出什么浪来能让她捉住答案……

两身新衣被舒月收进柜橱,宋清徵去书房又重新铺上了纸,芙云从外头急匆匆地进门,她身上还沾着枯草叶子,眼神亮亮地告禀道:“葳香院里闹起来了!二夫人挨了巴掌,现下正歪在房里等胡郎中来瞧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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