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信鹰扑棱着翅膀,停在绘有鸟类纹样的城堡门口——他们到了。
赫米埃张大眼,打量着曼克城堡。风将他一头银白长发往后拢,使它在阳光下显示出美妙的、富有艺术感的深浅变化。
然而被覆盖着如此通透颜色的脑袋却正不自觉地开始估算这宏伟建筑物的价值:想必比至少五个佩尔曼庄园加起来还要值钱多了。
把赫米埃从庄园带走的魔王看他一眼,大致猜出这人在想些什么。
于是赫米埃就看见瓦伦作若无其事状,很突然地掏出一枚钻石塞进他的手心。
他皱起眉头,没有接过,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
赫米埃·佩尔曼虽然因了小时候贫寒而困苦的经历,成为一个相当为金钱而着魔的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心安理得地收下他人突如其来的赠予——就算理论上是他的未婚伴侣。
尤其这还是一个本性恶劣的魔王。
于是他轻轻将宝石推了回去。
魔王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不要吗?”
看来这位勇者还不是一个完全的财迷——这意味着以后得想些别的办法来诓骗这人了。
对他的险恶用心一无所知的赫米埃警惕地看着他。
“那你想要看一眼未来吗?”魔王追加了砝码。
当然,他不会蠢成这样——只有当观测者注入魔力,水晶球才能显现图像。否则,它就是一个普通的、透明的小球。
到那时,从未使用过水晶球的赫米埃只能怀疑是这东西出了毛病,而对水晶球本身就意见颇大的法罗会帮助他巩固这一印象。
说到底,我并不能算是在说谎,瓦伦漫不经心地想着。无尽之野中的任何一个活物都知晓水晶球的不准确。顺带一提,善良的它们一直坚持不懈地试图修复它,尽管始终无济于事。
可是魔王不知道,在那天勒拉卡的湖底,理应不该拥有魔力的勇者却瞥见了水晶球中的画面。尽管那画面仅仅存在过一刹,但毫无疑问,当时的瓦伦并未为水晶球提供哪怕一滴魔力。
因此赫米埃认定,此人正对他有什么不良企图,妄想贿赂他。
于是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警惕:“我不想看。你究竟要干什么,魔王。”
瓦伦不说话,只是将原本碧绿的眼珠转变了几个颜色。
“?”
眼珠选定了青色,不动了:“嗯,我是说,也许我能够变为勇者的模样,代替你度过这段时间……”
赫米埃略略眯起眼睛——这代表他感到怀疑:“为什么。”
瓦伦趁他正在思考,迅速对法罗摆出一个胜利的表情——毕竟勇者第一时间没有选择拒绝,这代表或许还有机可乘。
意料之中地,法罗翻了他一个白眼。
“你知道,”瓦伦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我真的很怕你累着。”
“……”赫米埃耷拉着眼睛看他。他现在确信自己已然被当成了一个笨蛋。
“你毕竟是我的未婚妻,对吧?然而你的那些仆从都已然清楚你将要迎娶一位出身魔法世家的、并且同时拥有矿脉的女子。她的家世是如此显赫,等到去了曼克那里,他一定会提起这个。”
瓦伦循循善诱道:“而你看,你是一个男人——重点是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既当别人的未婚妻,而同时也拥有一个未婚妻。
“而如果我成为你,你就只是一个未婚妻,而不拥有一个未婚妻,对吧?因为原本就不存在什么你的未婚妻。
“当我假装我是勇者,你就可以假装你是我的未婚妻。这样,勇者就拥有了一个未婚妻。两个条件都满足了,对吧?”
最后瓦伦很满意地一拍手掌:“毫无漏洞,非常正确。”
赫米埃看上去若有所思。但他实际上只是被绕得有点头晕。
相当迷茫。
——这人究竟在说什么?
很明显,这个勇者全然没有听懂。因此,他对魔王的歪理具有绝对的免疫。
“那你可以易容为一个女子。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你同时拥有矿脉与魔法。”他略带些迷茫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哦……不,不对,”瓦伦捂住额头试图作出小小的挣扎,“那样你就不是我的未婚妻了。因为勇者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是勇者。而你是勇者。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我的未婚妻,那你就不是你。”
这下勇者反应过来了,于是冷酷地看着他:“可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本来就不能当未婚妻。而你说些什么命运的指引,将我骗到了这里。”
“……”
“而你现在还在试图欺骗我。”赫米埃面无表情,“之后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哪怕它只有半个字。”
瓦伦无话可说。
“好吧,那我只好暂时当你的未婚妻。”他乖巧回答,并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磨了磨牙。
但是,缜密的勇者仍旧忽略了一个小小细节:瓦利菲斯是如何站在庄园之外,而得知他在宅邸之内与管家的谈话的呢?
失败的瓦伦忧郁地转水晶球。
他原本还打算通过哄骗赫米埃,名正言顺地获得勇者的身份,然后名正言顺地拉近与曼克老鹰的关系,从而打探到一些有关阿尔瓦弗勒及其周身谜团的消息呢。
但理所当然的,他不可能就这么告诉赫米埃——赫米埃·佩尔曼毕竟还并不完全是一个一根筋的喜剧演员。他毫不怀疑如果令这人听到真相,下一刻自己就会被高高举起的阿尔瓦弗勒之剑斩于马下。
于是他利用法罗吃完一碗饭的时间构想了一个精妙的计划,主要由巧言欺骗与道德逼迫组成。
至此,这位魔王本就所剩无几的良心彻底灰飞烟灭。
结果没有想到,如此精妙的计划的第一步就出现了差池——看上去单纯善良的目标对象居然并没有上当。
为此瓦伦简直感到痛心疾首——尽管他留住了最后的良心。十分钟前,他还胜券在握,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而现在却只好沦落到侍从无情的嘲笑之中。
瓦伦深沉地撑着下巴,心想人性果然深不可测。
“我早就说过,瓦伦。”法罗与他的主人并肩走在赫米埃身后——他们此刻正在卫兵的带领下进入城堡,“处在长久的隐瞒与欺骗之中还发现不了一丝端倪的人大概还没出生呢。”
瓦伦似笑非笑地看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诞生也不能被算作出生。
“那么,接下来得认真点儿哄骗他了。”
法罗被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魔王使用了传音魔法,于是转头故作凶狠地瞪着这人:“嘿,我劝你还是小心点。谁也不知道阿尔瓦弗勒和这家伙是什么关系——万一,我是说万一,就有那么一种可能……”
他的态度渐渐小心起来,虚拟的语气变得谨慎。
假使赫米埃·佩尔曼身上仍然存在阿尔瓦弗勒的魔力残留,他们的对话就有极大的可能被全数听见。
这并不是不可能。二者的魔力同样强大,并且曾经产生过联结——传声魔法的作用范围正是建立在魔法联结桥梁之上的。
如果水晶球也能看见过去,瓦利菲斯一定会对着那里面曾经坚持要与哥哥联结传声魔法,以便偷取家中糖果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然后隔着水晶球狠狠抽那个贪吃的小东西一巴掌。
这时潜在危险分子扭过头看着他。
赫米埃·佩尔曼银白的长发被高高束在头顶,随着他走动的节奏轻轻扫起一阵风:“……夫人,请稍稍快些。”
瓦伦假笑着挽住了他提供的臂弯。这位恶毒而缺少良心的魔王正身着一条坠满蝴蝶结的、夸张蓬起的裙子;长黑发盘成大发髻,昂贵的深紫色魔晶发夹永远不嫌多;浑身上下坠满五彩斑斓亮晶晶——这些家伙难得地同时认为,华丽而夸张的打扮有助于彰显身份的高贵。
刘海儿有些遮住了视线。瓦伦眼眸低垂作优雅状,将它轻轻别在耳后,青眼珠看上去通透得像春天的湖水。
然而不幸沉底的是他深深的怨念:“法罗。”
法罗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也没有在偷笑。
“……我清楚你听着。”瓦伦矜持地拎起裙摆上楼,“你是一个叛徒。你为什么要赞同佩尔曼的意见?别想忽悠我,我命令你回答。”
法罗不再装傻,却仍然没有回答。他已然无话可说:当一件长得与用了十年的抹窗户破布一模一样的土黄色衣服跟蝴蝶结芋泥涂饰大蛋糕摆在一起,他的心不允许他选择抹布——虽然他的心同时也告诉他,这两样东西丑陋得半斤八两。
绕过三扇门,再转过五个弯,映入他们视野的是一处昏暗的房间,看上去相当空旷而陈旧,里面只站立着一位胡须斑白的老人。
这是一个贫穷的场景,而这是一座华贵的城堡。
贵族从不如此怠慢客人。
因此,按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发展,他们的目的地仍未可知。
卫兵停在房门口,示意客人们进去,随后弯腰轻轻带上了门。
嘎吱嘎吱。
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瓦伦甚至停止了与法罗的斗嘴,一心盯着赫米埃的胳膊,好像那是什么绝世的魔道具。
这时老人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
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蹲下,用右手第二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地砖。
一,二,三……
因为光线微弱,赫米埃眯起眼睛。很简单的动作,但他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紧要关头,瓦伦却突然往前踉跄了一下,似乎是高跟鞋使其崴了脚。于是赫米埃下意识扯住他的未婚妻,以至于他暂停了思考。
而受到勇者如此善良对待的未婚妻却就着前倾的动作,顺势而为迅速瞄了一眼裙摆上一个蝴蝶结中央的怀表。
三点十分。
“小心点,”他听见赫米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一个相当淡定的声音,就像是在询问今天的晚饭,“亲爱的。”
瓦伦随便调笑着应付过去,在赫米埃看不到的地方轻轻皱起了眉头。
很快老人脚下就出现了一道暗门。瓦伦看他捂住嘴一边带路,一边剧烈咳嗽,心想这不应该。
这趟旅行恐怕并不全在他掌控之中。
魔王开始怀疑。
顺着暗道一路向下,才是曼克家族真正的待客之处。赫米埃新奇地打量着周遭他从未见过的辉煌而奇妙的事物——宝剑,金家徽,银图腾,长毛野兽制成的挂毯,精致却摇曳不定的烛台。然而很快就看腻了,觉得似乎也不过如此。
瓦伦对这种现象有着独到的见解:“亲爱的,我想你还是喜欢它们最淳朴本真的样子。”
赫米埃有些迷茫。
“或许吧。”他们低声交流着,直到一个突兀的声音插入其间。
“看来您与您未婚妻的关系相当好啊,”来人笑意盈盈,半靠在壁炉旁,容貌俊美,蓝长发飘过白领巾,一望而知是位贵族——也许就是曼克家的某位家庭成员,“订婚快乐,佩尔曼老爷?”
这个人瓦伦是认识的。
但鉴于他此刻的身份不仅虚假,而且微妙,魔王选择默不作声。
“多谢你的祝福,”赫米埃看着那人的眼睛,声音平缓。
“乌珀·曼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