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明显将周荃珝给惹生气了,他的眉睫动了动,被子也动了动,许是想起身,但还是失败了,最后他只能半是无奈半是凶狠地望过来。
一旁的莳萝忙拉住章纠白的手摇头,章纠白没理会。
“不服气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一口气喝光这碗药啊,若你能将这碗药喝完,我不仅能亲口告诉你我是谁,还给你端茶研墨一月,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
“堂堂光永侯府的周二公子,莫非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看出周荃珝有些狐疑和犹豫,章纠白嗤笑一声:“你信不信,若我此刻出去寻个茶肆再找两个说书人,只需掷出二两银他们就会将光永侯府的周二公子原来是个不敢喝药的胆怯之人的消息传出去。”
章纠白语气不善:“一传十,十传百,相信不出两日,整个盛京城的人都会知晓你惧怕一碗汤药了。”
莳萝左右望了望,望见自家公子半眯起了眼,勉强坐起了身。
“公子勿要动气,她其实……”
莳萝心中有些紧张,本要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但周荃珝将手一伸,打断了她的话。
“汤药给我,”周荃珝说,“不过是喝一碗汤药,谈何敢与不敢。”
从莳萝手中接过汤药,周荃珝侧过身一口接一口地喝尽了。咽下最后一口时,他将碗底翻过来,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眉。
“哟,不赖啊。”
章纠白接过空碗装模作样地检查几眼,又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一番,临了却笑了起来。
“行,算你赢了。”她说,“本姑娘愿赌服输,说到做到,你给我记好了,我姓章名纠白,至于是哪三个字么,你自己好好想想,总会想出来的。”
“好了,名字也告诉你了,我要去睡了。”揣起空碗,她头也没回地往外走。
盯着章纠白的背影消失在屏风那头许久,周荃珝躺下来,喊了一声:“姑姑。”
他话音很轻,眉间微微皱起,莳萝倾身过来一边为他掖紧被子一边放低了声音:“奴婢在这呢。”
他的目光落在帐顶,床幔被窗外的一丝轻风带得起伏,他眼中焦点也变得似有似无起来:“姑姑可知我从前在哪里见过此人?”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莳萝一愣,张了张口,还不及说些什么,就听到面前恍若呢喃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说愿赌服输,莫非是真的会留在周府端茶研墨一月么?”
周荃珝的目光落在放过药碗的小几上,久久没移开。
“此人激我喝下汤药,意在缓我病痛,对我似乎并无恶意。若她当真留下,姑姑记得吩咐下去,莫让府中人多作为难。”
“好。”莳萝点头应下,却见面前的公子在转头望向自己时有些怔愣。
“姑姑?”周荃珝的声音里带着少许迟疑和不解。
“姑姑日日都伴在我身侧,我竟不知姑姑发中何时添了银丝?”
他的话好似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后来他再说了什么莳萝已听不清,只觉鼻头酸得厉害。
察觉出视线变得模糊了,莳萝连忙止住了轻拍周荃珝后背的动作,侧过身去拭泪。
待转回身来,面上又是一副无事发生过的模样,眼角弯弯的,嘴角也弯弯。
“人总会老,奴婢不过是较之前老了一些,还望公子莫要嫌弃这般老态的奴婢啊。”莳萝轻轻道。
“姑姑说的什么话。虽说人总会步入年迈,可在我心里,姑姑永远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周荃珝寻到莳萝的手攥着。
莳萝的手暖暖的,如她的眼神一样暖。
这样的温暖极易让人放松,好像让人回到了幼年时,每一回喝完难喝的苦药,总有一双温暖的手递过来让他攥着。
幼年……
先前种种,恍若梦中幼年时。
可今夕到底是何年啊?
看着莳萝鬓边明显的白发,周荃珝恍惚了许久,回过神之时,莳萝已经枕着胳膊伏在榻沿睡着了。他的手搁在锦被外,时间太长,都凉透了。
正要将手缩进被中取暖时,一只手从旁侧覆上他的手,给他带来一股足以令人喟叹的暖意。
这手较他的要小,手背算不上白,手腕和五指都细,指腹的粗粝感磨得人心慌。他的眼睫颤了颤,目光顺着面前的手移到手主人身上。
手的主人披散着发,外裳的腰带只是随意绑起,有些松,腰间并未缠着先前看过的那根鞭。
这人对他一丝惧意也没有,在他的目光下竟能神色如常地弯下腰触碰他的手,她的另一只手里……搂着一床被。
先前明明说过要去歇息了的人,此刻竟带着被子来到了他面前。
“你……”周荃珝抽了回手,神色怔怔。
“我就知道。”
喃喃了一句,章纠白将手肘间的锦被往边上的交椅处一扔,走到莳萝身边轻轻拍了拍莳萝肩膀。
莳萝醒过来,唇边虽下意识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但眼中的疲色始终难掩,看得章纠白无奈。
“姑姑回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守。”章纠白将莳萝拉起来往外推,“放心吧,我精神好,有我在这里守着周荃珝不会有事的。”
莳萝虽有犹豫,却也没有过多的坚持,小声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送走莳萝,将屋门掩好,章纠白走回内室将床尾的炭盆移到床头,拿起带来的那床被子裹在身上,整个人往交椅上一缩,活像只在借火取暖的蚕蛹。
模样有些滑稽。
周荃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没看多久,面前这个才说过自己精神好的人已经打了两个呵欠。
再过了一会儿,这人就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只是坐靠在椅子上而已,她却能睡得十分安稳自得,身上裹的锦被在翻身时滑下一些,但她好像并不知晓。
好在两人相距不远,周荃珝攒了攒力气,慢慢地,慢慢地,探手将面前那下滑的被子角给往上拉了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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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荃珝的头热病来得突然,整整三日才好转,期间多是莳萝在晓暮院里守着,偶尔换香附和千屈来守。
三日里,宫中来过两拨人,有御医有内侍,都是匆匆来,急急去。
司隶台的几位从事也来过一回,吕道铭和郭传升也来过一回,就连崔谢两家都遣了府上亲信携礼来过,登门探望的人来来往往,唯独章纠白不见踪影。
“要我说,你就是多虑了,就凭着你师父和周夫人的交情,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在周府住下来。躲躲藏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周荃珝在府里藏了个见不得人的小娇娇呢。”
芸生客栈里,范霄霄往嘴里扔了一颗香蚕豆,嚼吧嚼吧咽下去。
章纠白本来也在吃蚕豆,听了这话忍不住将范霄霄面前的一碟蚕豆全倒进自己碟中。
“你不懂。”她道,“我师父与周夫人的交情固然深厚,但那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再说,她们关系都那么亲厚了我师父以前也没说在周府过夜,我又怎么好大张旗鼓地在周府进出。”
江湖人,三教九流,在朝廷看来,她们与贼寇匪徒无异。
为了不给周府多添麻烦,外出避一避算什么。
“行吧,你自己不觉得麻烦就好。”
范霄霄伸手去抢蚕豆,手被章纠白拦下,章纠白将那碟满当当的蚕豆拿在手里,似笑非笑地问:“你刚说什么小娇娇?谁是小娇娇?”
“我是小娇娇,我是。”范霄霄露出一抹讨好的笑。
要么说两人合得来呢,范霄霄同她一样,都是个能屈能伸的。
章纠白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蚕豆,范霄霄将蚕豆碟捞进手里丝毫不觉有什么,一脸兴奋地继续同章纠白分享自己新听到的消息:“竞良县的县官和北都的府尹被罢黜了,你晓得这事吗?”
这事章纠白还真不知道。
“罪名是什么?”章纠白好奇,“没有及时协助大理寺办案?”
之所以连夜离开竞良,就是怕官兵为了查案紧急调出封城令,可后来她得知竞良的封城令在次日天亮之后才发。
不用想,其中一定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眼下看来,问题就出在北都和竞良的官吏身上。
“你说的这个罪名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和其三呢。”范霄霄往嘴里扔了一颗蚕豆。
“其二是什么?”
“官商勾结,敛财害命。”
“其三呢?”
“纵子强取豪夺,欺压百姓。”范霄霄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蚕豆,“总之,那北都府尹的罪名概括起来就四个字,贪残害政。”
贪残害政?
“这总结够精辟的。”章纠白忍不住冲范霄霄拱手。
范霄霄也拱了拱手。
两人你来我往地假客套了一番,范霄霄才露出了一个不大好意思的笑来:“其实这话不是我说出来的,是那写奏章弹劾的严卜写的,据说那奏章上写了很多内容,不过传出来的不多,我也就记住了这一个词罢了。”
“你说写奏章弹劾的是严卜?大理寺的严卜?”章纠白一下抓住重点。
“是他。”范霄霄点点头,“严卜回京之后没过两日就将弹劾北都府尹以及竞良官吏的奏章给递进了宫。”
看出章纠白有点懵,范霄霄想了想,补充说道:“大理寺的确不管弹劾州官的事,一般说来弹劾官吏的有关事宜都是由御史台负责。要说起来,这个严卜严司直也是够聪明的,他并不是亲自出面弹劾的人,也没通过御史台弹劾……看样子,你对这些好像一无所知啊。”
“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事情……我应该知道?”
“周荃珝就没同你说?”
“这事儿同周荃珝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同他没关系?”范霄霄眼神有些复杂,“这份弹劾奏章虽然是严卜写的,但严卜是通过司隶台呈上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