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二年春,建康逐渐回暖,长公主监国早已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变成人人认可的事实。
赵青晖的称呼也从“长公主”变成了人们口中的“那位”。
不过虽然世家博弈间让赵青晖捡漏上位,实际上她还未曾亲自主持过一件政务。
因此梁述的到来让赵青晖有些意外。
“咳咳,是…咳咳咳…是那位为殿下带来万民伞的小梁大人?听说仪貌出众,青年才俊哦?不知道小王大人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啊。?
陈纡如今也敢同赵青晖玩笑。
赵青晖瞥了她一眼,幽幽提醒她,“孤现在接触的都是男子,朝堂上随便抓一个都是少年英才,要是王琅吃醋岂不是要酸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梁述来得也太勤快了些。
赵青晖最终还是在勤政殿接见了梁述。
他穿了件亮蓝色杭绸直裰,袖口用丝线勾勒出两丛栩栩如生的翠竹,腰间缀香囊玉佩,年轻隽秀的脸上挂着几分温和的笑意,见到赵青晖折扇揖礼,满目春风,若是不知他底细的人还以为是哪位世族家的公子哥。
“平身,梁卿数月不见清减了许多,可是巡检河道辛苦?”
赵青晖监国后批的第一份折子便是梁阔为长子梁述请官工部巡河史臣。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好几个回合这才步入正题。
“臣想为殿下引荐一个人。”梁述如是说。
“其实也并不是外人,算起来是殿下的表兄,臣与殷九公子是在浚河附近巡检水坝时偶遇,他与身边服侍的人走散了,又遭流民抢劫丢失印信无法证明身份,所以一直联系不上殿下。”
殷九公子殷辙是赵青晖五舅舅的独生子,自幼喜爱读书,五舅母在他八岁那年求了娘家兄弟照顾,将他送往江南鹿鸣书院拜在大儒洪宪的门下。
当时他父母千万般舍不得,如今却阴差阳错保全了他一命。
老实说,赵青晖并不记得殷辙长什么样子。
殷家没出五服的嫡支有十四房,她光认舅舅就有二十一个,表兄弟更不要说了,她打小就没认全乎过。
更何况是从小养在鹿鸣书院的殷辙。
可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如今这世上除了赵青農,这从未谋面的表弟倒成了她血缘上唯二的亲人。
一时间赵青晖感慨万千。
殷辙和赵青晖同岁,两人生辰不过差月份,境遇却不尽相同。
昔日家族里供养的闲散公子哥儿如今家破人亡,而往日瑟缩在恒山郡的赵青晖却垂坐高堂成为监国公主。
殷辙在梁述的引荐下终于见到赵青晖,一时间悲从中来,居然呜呜咽咽地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赵青晖也跟着抱头痛哭。
“青州殷氏第十二世孙殷辙拜见长公主殿下。”
殷辙按国礼向赵青晖行跪拜大礼,却脊梁笔直,如松如竹,很有殷氏风骨。
让赵青晖仿佛看到她的舅父、殷氏家主殷诚的影子。
她虚扶了殷辙一把,眼角湿润,按家礼称了一句“辙表哥”,这就是承认了殷辙的身份。
殷辙大概也没想到赵青晖会直接认下他,很是惊讶。
当日听说殷氏全族遭胡人屠戮,他悲愤交加,不听师门劝阻执意要北上为父母族亲报仇雪恨,谁知道途经丹阳郡时被南下的流民抢劫,丢失家族徽印。失去家族庇护别说去杀胡人,他连丹阳郡都过不去,瞬间沦为乞丐。
后来他听说建康城里的长公主并非汴京出身,他猜到可能是姑母殷容的女儿,于是一路风餐露宿,混在流民的队伍里赶来建康。
谁曾想从前对他亲和有加的守城士兵根本不认他,而他没有印信,几乎所有的世族都不承认他的身份。
他辗转打听到长公主垂帘后有一位宠臣出身寒族,为人谦和礼贤下士,最近受长公主所托疏通河竣,于是才有了和梁述的“偶遇”。
他计划了种种可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谁曾想赵青晖什么也没问,直接认下他。
殷辙十分怀疑自己这个能监国的表妹这样轻率,该不会是个花架子吧?
“五舅舅的样貌我还是记得的,辙表哥的容貌便是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殷氏子孙,辙表哥不必担心。殷氏如今需要表哥扛起家族重担,印信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实际上赵青晖根本不在意眼前的殷辙是不是真正的殷辙。
今天的殷氏早已不似当年,要想延续下去就需要有一个能担得起来的人,而世间还没被划掉名字的殷氏子弟只有殷辙,这个名字代表的是青州殷氏,至于殷辙这个人是谁她并不在意,谁做殷辙都可以。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真正的殷辙扛不起殷家,那他就不配姓殷。
“孤曾受殷氏家主所托帮殷氏保管了一枚家主印信,待表哥正式入仕后,孤便请谢、崔、裴几位世伯世叔以及金州的王大人一起做个见证,将印信交与表兄。”
她故意没提寒族出身的梁家。
回到重华殿,她第一时间问陈纡:“刚刚梁述表现如何?”
她安排陈纡暗中观察梁述。
这是正事,陈纡不敢不慎重,她斟酌道:“您提到谢崔裴时小梁大人面上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茶盏只是略碰了碰唇就放下了,一直认真听您辙公子说话。”她想了想,将观察到的细节提出来,“不过您提到大公子时,小梁大人轻轻拂过衣袖,表情倒是如常。”
她没有主观臆断,尽量陈述清楚,这也是赵青晖最放心她的一点。
朝中大臣关系复杂,她若要表现得真诚首先得真的相信自己真诚,所以不方便分心时刻观察每一个人。
自从她发现陈纡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转述又不爱添油加醋后便萌生了让她做自己的眼睛的念头。
今日也算是一个试验。
陈纡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赵青晖长舒一口气,将手边的热茶放得里陈纡近些,与她闲话,“要证明殷辙的身份也并不难,请他的恩师洪宪来认人就是,可孤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的大梁经不起这些文人折腾了。”
赵青晖的担心不无道理。
朝会时果然有人提出殷辙身份不明,需要他的授业恩师承认才算数。
待洪宪抵达建康城,第一时间便有朝臣举荐他入朝拜相。
朝廷立相位,朝政自然由一人之下的丞相主持,而洪宪有名无权,实际上还是由世家把持,赵青晖却只能退居后宫。
她几个月来的努力顷刻间便付诸东流。
赵青晖如坐针毡。
她不能退。
更何况站队赵青晖的乔氏、梁家又怎能退?
两派人每天唇枪舌战,上朝时更是吵得赵青農哇哇大哭。
建康这边为了权势争得头破血流,金州那边却不太平,拿到金州急报的赵青晖再也坐不住,喝止争论不休的朝臣们。
“诸位,孤是否牝鸡司晨自有史书评论,如今金州王大人上疏,北地胡人再犯,诸君有什么对策?”
她就知道,遇到胡人的事情这群人就开始装聋作哑。
有人说:“虎父无犬子,小王大人的金州固若金汤,绝对没有问题。”
也有人打哈哈,“胡狗怎敢再来?上次的教训足够他们铭记,也许是王大人草木皆兵。”
一群囊虫!!!
赵青晖猛得站起来,上前两步撩开珠帘绕过赵青農的座椅,将手里的奏疏狠狠掷到发言的士大夫脸上,恨声道:“草木皆兵?孙大人还是睁大自己的狗眼仔细看看吧!金兵已经夜袭了两个县,您还是兵部侍郎,两朝元老,竟然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孤管不了那么多,金州刺史的职务非小王大人莫属,谁有异议,谁就去做这个急先锋。尚书令可有异议?”
她死死盯住谢贤,生怕从他嘴里蹦出一个“不”字。
好在胡人当前,没人愿意做出头鸟。
赵青晖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难怪历来将领都喜欢养寇自重,确实好用。
她趁热打铁,朝着洪先生就是盈盈一拜。
“至于洪先生,孤有一职相请,还请洪先生一定不能推辞。陛下如今年岁渐长,正缺一位能大贤者做帝师,教导陛下。洪先生乃当事大儒,高风亮节,如若洪大人肯屈尊为陛下启蒙,孤替陛下与大梁定然记得洪先生恩情,加封三公,拜太子太傅。”
位列三公,是多少文人墨客的心愿,不能封王拜相,却能名垂青史,便看他愿不愿意要这一身虚名了。
洪宪若不是被世家推出来,他都不愿意下山入仕。
他是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殷辙才走这一遭,如今听赵青晖要拜他为帝师,自然求之不得。
但他不好驳了世族的颜面,只好老神在在地请辞,“殿下严重了,洪某一届书生,不过是多吃了几本书,才疏学浅,当不得帝师二字。至于拜相,洪某亦没什么能力居谢、崔、裴三位大人之上。”
他以退为进,“洪某此前只为证明徒儿殷辙的身份,无意入仕,烦请殿下、诸位大人见谅。”
机不可失,赵青晖怎会放洪宪就这样回去。
一来此次如果不坐实帝师,再提拜相她没有理由拒绝。
二来一位名望声誉显著的鸿儒拒辞返乡,岂不是摆明了说小皇帝德不配位?
将来若是横生变故,这就是把柄。
她愈发温和,步步紧逼:“洪先生严重了,您若说自己才疏学浅,我们这些人岂不是目不识丁?孤与陛下怙恃尽失,陛下无人教导长于后宫妇人,将来治理不好大量,孤万斯难辞其咎,洪先生不帮永宁,是要逼永宁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