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从袖笼里拿出一张庚帖,上面印有青州殷氏的青鸾族徽,的确是殷家家主殷诚亲笔手书的八字合婚贴。
陆昃指了指建康城的方向,无声地询问,见王思点头,他忽然有些颓败。王家若要与皇家结亲,主弱臣强,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他是王思也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既然没得谈,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昃故作大方,邀请王思:“既然如此我们陆家并不强求,只是子容兄也知道我家里是母亲大人做主。还请子容兄在这里稍歇歇脚,容我飞鸽传书信与母亲大人说明情况,再做增援。”
王思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事实上他不得不同意,从进了这个跨院见到陆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没有陆家人的同意自己是出不去的,这里被死士高手围得水泄不通。
王思捏着那张合婚贴,心沉到谷底。
当日青州求援,殷诚除了军情还送了一张赵青晖的生辰八字给他。
殷诚的原话是:“陛下年幼,又是男子,有诸臣辅佐,我不担忧。唯永宁一人女儿身,她日后无宗亲长辈,婚事肯定艰难。若有朝一日永宁无处可去,拜请子容选王氏一靠谱后辈收留。”
并没有说就一定是王琅,他是拿来诓陆昃的。可陆家这是要做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一日又一日,王琅几次派人寻找王思都依然没有消息。
而胡人的大部队已经集结完毕,来势汹汹。
城楼上的气氛愈发凝重。
有士兵未战先哀:“没有援兵,也不知道咱能支撑多久。”
也有军士鼓舞士气:“怕个屁,胡狗敢来叫他们有去无回。西市坊那事儿都听说了吧。”
他神神秘秘的,自有人搭话:“是长公主遇刺那事儿?说是死了好多人,老蝎你老子娘是安置在西市坊不?”
老蝎瞪了他一眼:“我老子娘没事儿,大公子及时赶到,带了增援。倒是大勇他娘……”
众人都沉默了。
秦大勇前几日守城被胡人乱刀砍死,他媳妇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死了太多人,有人埋在城墙根儿,有人压在泥土里,也有人与敌军一起被马匹踩踏了千万遍早就烂成一滩泥难以辨认,如今他娘又走了……
“他是不是还有个女娃。”
“是有个女娃,据说长公主收留了好多孩子,等着咱们打完胜仗回去领……长公主是个好人。”
有人夸赞就有人骂:“不是他姓赵的,咱能在这拼命吗?”
但也有人不同意反驳:“汴京那群姓赵的该死,可这位长公主的确是这个!”说话的人竖起大拇指,道:“一个女郎,没有贪生怕死。我老娘说她看见长公主当时匕首都扎进胸口了,是大公子赶到救回来的。这女子,有骨气,有血性!”
“真扎进去了?那还挺有骨气的。说起来当日敢第一个射杀胡人的也是她吧。”
于是又有人将赵青晖怎样一箭封喉,英勇果敢,怎样烽火求援,冷静机敏,又是怎样宁死不屈的事迹,带着英雄主义色彩夸张地讲述了一遍。
听得在场的众人热血沸腾。
不知道谁抖机灵:“听说长公主长得特水灵,还未婚配,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大公子好像也未曾娶妻……”
是个缺牙巴的少年。
资历老些的军士一巴掌拍在他脑瓜上,恨铁不成钢,“你个瓜娃子,大公子的婚事也轮得到你议论?”
众人看少年被拍地龇牙咧嘴,都嘻嘻哈哈地调笑起来。
“谷子,你怕不是自己想婆娘了吧!”
“谷子你小子毛长齐啦?”
“……”
少年脸憋的通红,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突然间天旋地转,城门被撞击地摇摇欲坠。
“御敌!御敌!”
军士们互相奔走大声呼喊,天地都为之变色。
飞扬的尘土掠过,是疾驰而过的车马。
将士们已经从外城退到内城。
伤病员已经担下去治疗,王琅巡视了一圈回来,面沉如水。
赵青晖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不好,悄声问:“金州牧还没有消息吗?”
王琅几不可见地点头:“殿下可能赌错了,王家如今黔驴技穷。”
他们从胡人来犯,撑到今日已经是第二十天了,敌人只增不减,可援军依然遥遥未见。
赵青晖见眼前的天之骄子神色郁郁,不禁有些为他不平,“大公子已经很厉害了,即使是武宗时期国力强盛,冠军侯也是及冠之年才驱除鞑虏。
大公子今年才十七呢。”
是啊,还未及冠呢。
真是年轻的鬼。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题,赵青晖后知后觉地闭嘴。
王琅见她一张素脸皱成了包子,心中暗暗发笑。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女郎在惋惜自己要做很年轻的鬼,这真的很难让人不笑啊。
“大公子已经做了很多,何必自责己身,要怪便怪大梁气运到了。”女郎平静道。
确实是人算不如天算。
霁州援兵被敌人拦腰斩断,湘州流民暴动自顾不暇,平阳陆氏按兵不动,金州已然成为弃子。
而抓到的敌将涎于阐也没用了。
若按照情报是墨脱耶领军,就算不交换条件,俩人平级而坐,怎么处置需要上报才能定夺。如此也能为金州争取更多的时间,等到更远的鹭洲,婺州,赣州的支援。
可谁能想到这次大金右贤王亲自来金州指挥,此人做派激进,对战败的下属一向都是斩杀于阵前祭旗。
此时此刻,金州已是强弩之末。
二人谈话间,端砚抱着剑飞奔而来,连鞋子跑掉了也顾不上。
他“碰”地一声跪在王琅面前,喜极而泣道:“大公子,是老爷……刺史大人,他带人从后方破开了敌军合围的口子。”
真不愧是经年的老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激动起来。更有甚者道:“大公子,让末将前去助刺史大人一臂之力!”
都重新燃起希望。
连赵青晖的脸上都肉眼可见地挂上浅浅的笑。
在场的只有王琅还保持了镇定。
他问道:“刺史大人带了多少人吗?从哪个方向破阵?援军的将军是谁?”
端砚被问得心中一凉,顿时背心冷汗直冒,以头点地,道:“不过十来人,从东南鄞县方向而来,瞧着…瞧这…是、是……”
他支支吾吾,不敢打破众人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
但众人都明白,这就是只有自己人,没有带来援兵了。
既然如此——
“那便让吾等同冠军侯一样,殊死一博吧。”
王琅朗声道:“开城门,迎敌。”
长枪划破天际,墨色渐浓,月升星落。
战火烧红了人们的双眼。
王思早已感受不到伤口,身体全凭本能地挥剑。
他在鄞县呆到第三日还没等到金州来人接应,他就知道金州出事了。
出发前他特意交代了留守府衙的心腹,待王琅回去立刻告知他的动向。因是事关主帅的绝对机密,这事儿只有心腹一人知道,他也只能告诉王琅一人。
可三日已过,王琅并没有来鄞县支援,想来想去只能是金州城内出了乱子。
王思心中焦急,只能带人殊死一搏,好在陆昃并不如陆家老太太果绝,不敢真的留他,半推半就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这才让他有机会帮城内的人突围!
要力竭而亡了吧!他心里想着。
他还要许多话没来得及交代王琅,还没有看到他娶妻生子呢。
他的部曲们随他征战多年,如今一个个倒下,胡人却越杀越多。
来吧!
都来吧!都到他这里来,王琅那边就有机会突围了。
王思脑海里闪过妻子秋水般的眸子凝望着自己,小小的儿子叫他爹爹求他抱,母亲教牙牙学语的他识字,父亲流连姬妾对他百般羞辱……
他的脑子混钝一片。
什么人在哭?
王思感觉的有沾满泥土的双手一直按压他的胸腹。
哦!
流血了啊!
是从陆家人手里杀出来的时候攒的伤口伤被撕裂了吗?或者是什么时候又被刺中了?他不知道。
“爹!”
王琅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让王思勉强睁开眼睛。
“琳琅,你个傻小子,哭什么。”他吐词气若游丝。
王思双手颤抖,从胸口掏出那份合婚贴塞进王琅怀里:“是…是你与永宁……永宁的。爹……爹考虑过了,以后爹不在,你得自己…一个人……永宁……你帮她,是喜欢她吧!”
王琅很想说不是的,他和赵青晖只有交易。可是看着父亲希冀的眼神,他轻轻点了点头,“爹您别说话了,我们回家。”
他抱着王思死命地往马背上拖。
平日里并不高大的父亲居然这么重!王琅额角青筋直跳。
“琳琅……别费力气了!”王思的眸光开始涣散,染上一层死气。他看不清儿子了,只能紧紧攥着胸前的那双手。
手上布满了伤痕,血痂和老茧。怎么才几日不见,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王思心口绞痛。
“儿啊,我的儿啊。”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殷殷嘱托:“与琅琊王氏和解吧,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第一次的时候,阿韵和家族他选错了,害死了阿韵。现在他在家族和儿子中间选择了儿子,不知道阿韵知道了,会不会有一丝欣慰。
王琅握着父亲的手一僵,明明可以让父亲安心的“好”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思弥留之际没等到儿子的承诺,最后长叹一口气,道:“罢了…”
这位大梁的一代风云人物最终战死疆场,身死云消。
王琅悲痛之中,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女声剧烈的嘶吼。
“琳琅,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