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的脸色很难看,不加掩饰的难看。或者双方摊牌到如今的地步,掩饰根本没有必要,适当的坦诚才能让利益最大化。他在此刻抓住了什么,不清晰但可以肯定,而下一步他需要从我这里得到更确切的信息,来支撑他,作为一个侦探,的进一步推理。因此,试探与示弱都是必要的。
有因必有果,什么样的因在什么样的人身上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这些都是可以量化和预测的。
但是……毫无疑问,这次从我所说的话里,这种将阻止灾难发生的方法寄托于一个完全不确定的事物,对江户川乱步造成不小的震动。在他们听来是完全的不负责任,完全的随波逐流,像是在赌运气一般儿戏。在他们眼里如今的局面几乎就是我一手促成的,如今我却根本不加以控制任由其失控以至于引爆一场规模堪比上次异能大战的战争。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只是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绝对不会有的态度。我所认为的必然,以陀总的思维方式完全成立的逻辑,在江户川乱步或者说认识陀总的人眼中是相当荒诞的理由。这种寄托于随机的傲慢态度。
“因为你不在乎。”江户川乱步重重吐了口气,再次重复,“因为你不在乎。”
没法解释,所以我依旧是默认,直到把茶水喝见底才抬眼看他。对啊,我又能说什么,这个时候当然是保持微笑。
“你知道的远比我们所有人都多得多,这个多不是一点,是一个连我们都不能估计的量。甚至是,”确信自己发现一个可怕真相的江户川乱步想拾起骰子,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甚至是角度,你看这里一切的角度都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和太宰的不一样,和另一个你也不一样。”
角度,角度。面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从外往里看的!
江户川乱步终于抓住了最违和的地方。之前短暂的交锋,他的潜意识他的直觉在串联完所有线索后其实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是他一直没有想到,于是这份违和感便一直存在直到今天他才察觉。
我和江户川乱步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中。他在重新思考我从头到尾做的事,而我放松身体依靠在沙发里,让自己的腰好受点。
窗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让我看到的东西都有了不真切感。我感慨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在局面的尾声里终于拿到了和我真正面对面对弈的入场券。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部分涌出诡异的满足,像是小孩子发现另一人理解了自己“恶作剧”里全部隐喻的单纯的快乐和满足。既想让人知道,又不想让人全部明白,我倒是只觉得麻烦,因为之后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叹息。真的好麻烦,又要大把大把的掉头发了,虽然有零点重置但还是心疼啊。
这就是【超推理】的可怕之处,也是我为什么努力避免和江户川乱步见面的原因。倘若是一个局,一场隔空博弈,我的敌人只能根据他们对陀总的印象来推演,他并不清楚在棋盘对面的执棋者真正的本性。我要做什么(what),为什么这样做(why),怎样去做(how),在整合信息和情报后,对敌人的了解无疑会主导之后判断。所以他们永远都搞不明白我下一步会干什么,能做的所有预判都只会指向陀总的局,干扰陀总的计划。同样,他们能得到的可以理解的反馈也不过是陀总做出的反应。
所以我到目前为止,几乎可以说是完全隐身,始终没有真正参与到正反派之间的对抗。我只是单纯的,非常简单的在做我自己的事,为我自己想做的事安排一切。
虽然经常在死去活来间游走就是了……不提也罢,没死就行。
只是现在不行了,面对这样的能力,江户川乱步只要与我有足够时间的近距离相处,很多连我都意识不到的信息就会泄露,这位能够通过细致到恐怖的观察推演一切真相的侦探,会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太宰治擅长基于对人性的理解去控制一定规模内所有人的趋向,即使有少数偏差也会被他提前准备的补救措施纠正。所以很多时候太宰治他其实并不需要了解一个人具体怎么样,他只需要有能控制这个人的部分便可。而江户川乱步擅长的是对于一个人一件事的完全解析,精准无情的依靠自己获得的信息,去看破层层迷雾抵达真实(即使这个真相不是他能承受的)。对江户川乱步来说固有印象反而是阻碍,他对于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收集信息,再依次放入整个事件推断,以保证绝对的冷静客观。
观察的细致程度是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恐怖,以保证从零开始构建个体的完整资料库。像我这种披着陀总形象到处跑的人来说,这种观察无疑是致命的,默认我和陀总无异的刻板印象让我省去很多麻烦,一旦被看穿……虽然因为法则缘故,这里的人都会坚信我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我本人的举动也因此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来确保不会ooc,但是这种不受控的违和感会影响江户川乱步的思考方向,毫无疑问会给我的计划造成阻碍,甚至是威胁。
就像现在。
被察觉了,我看他们的角度。不曾平视,也不是俯视,就算我是被拽上台不得不参与演出的观众,我也没有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演员”身份,对我而言不过是看戏的位置从台下挪到台上,中间的玻璃从没有撤离。
作为外来者的“脱离剧情”,但也仅此而已,这会是江户川乱步能想到的极限。毕竟没有人会想到自己真的是一个故事里的角色,一个被写定命运发展的人偶。
不过,到底是作者创造了故事,还是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只是被更高位的存在以“灵感”为名的进行记录,这我懒得考虑。只要法则可用,只要诸如“主角光环”的定律能用就行。生死关头谁还矫情计较这个。
只可惜晚了。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后到底谁才是赢家?
我不在乎,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想改掉这该死的满口敬称谦称,乱七八糟而且我完全不想了解的古语法,然后头套一薅外套一脱撸起袖子去小吃街吃烧烤,不喝酒,顺便给朋友带点。不用试毒,不担心下毒,也不用反复确定对方会不会突然捅我一刀。
我放下杯子:“江户川乱步先生,我的目的,我想做的事情,在第一次拜访贵社时就已经说出来了。从一开始机会就在这里,答案就在这里。你们的敌人从来不是我,又为何苦苦逼迫呢?”
人话就是:协诚合作,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窝里斗,一个都别想好过。
哦对,提到合作,福泽谕吉还没回来啊。看样子夏目漱石确实任务太重,人还在东京就把仅剩的靠谱徒弟叫过去参与政务了。种田老贼官职再变,政局动荡从中心牵连四周,又有“猎犬”武力保证,有些野心的实现只是时间问题。政府拆分重组,既然是傀儡首相,背后的掌权人就必须够资格,黑白两道都是,有欲望但可控,又必须在这个关头有足够的思想觉悟。
嗯,这样的人选可太少了。因为在最后十有八九还要死。
哦对,别忘了我的东西,手机还在箱子里呢,孩子很穷,没钱买第二块。
“这是我们犯的最大的错误……”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难得的艳阳天里江户川乱步只觉得浑身发冷。不是局面逃离掌控的恐慌,而是在转瞬间重新推演新结局后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扭转的绝望——国家规模的战争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停就会停的。而显然沙发对面的人为了开启这场战争,投入了难以估计的精力。怎么可能,即使时间已经足够长,可是倘若要实现如今的场面,是完全不可能的。
“错误?”我歪头表示不解,随机思索是哪一件。
真的算错误数量的话还真不少,不过要说决定性的,却其实和侦探社没关系。“那一件啊,确实会很难办,如果——”
我背对的门被推开,风尘仆仆的气息裹挟着两人进来,先和江户川乱步打了招呼才进来。他们打招呼的声音中断我接下来说的话。
于是我就沉默了。直到他们两人走近,看到因为角度问题被挡住的我。我摆摆手。
嗨?
“……”
“……”
第一名侦探亲手泡的茶不来一杯吗?
给个反应啊喂,别这么震惊,好歹我也算半个横滨合法公民。
等等,我不是陀总,别跑,说的就是你,西格玛!
算了,我选择保持微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找他们俩有事。虽然地点不对,但人对了就行。
我此行的目的。
如今傀儡首相背后的掌权人,也是目前Port Mafia的首领——中原中也。
继续经营天空赌城的经理人,曾经掌握全球庞大资金流向的道标——西格玛。
是的,太宰治临走前把西格玛塞给了中原中也,让这里稀烂的经济能维持一天是一天。
所以说,如果森先生没退场会很麻烦。对我很麻烦。
我看着中原中也陈旧的帽子和崭新但鲜红的围巾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