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
深黑的眼睛睁开,倒映出一片迷茫。四周白雾弥漫,半遮半掩的将我填埋。身下的柏油路冷硬似石,僵硬的四肢连手指动起来都困难。
还要再躺会儿。
勉强转转脖子,找到刺到我眼瞎的光源——一盏老式风灯,放在我头的右侧。两边的街景无比熟悉,毕竟每天都要走很多遍。只是此刻丁达尔效应下勉强被照亮的路上空无一人,门店被剥离不同的外表,只余空洞的方框和千篇一律灰色的底层水泥。每一次的窟窿都像是吐着白烟的黑兽,还灌着风发出“呜呜”声。
好冷。
外衣大敞,失去隔温保温的最基本的功能。单薄的布料压在手下,敏感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粗糙颗粒间的缝隙,即使快要失去知觉。呼出一口白雾,眼看着它升起消散溶入空气,反复几次,吸入的冷风终于让大脑恢复正常运作。熟悉的“咔哒”声意味着齿轮终于吻合转动,控制联接成功,身体再度归属大脑指挥。
慢慢坐起来后,我终于能继续添加仰视时缺失的信息,来继续对比这跟横滨那条路有什么不同。
衣服下面是用以划分左右车道的中空双实线——我在马路中央醒来。
至少不是十字路口的马路中央。
我叹了口气。
再往前望去,即使再模糊,在路的尽头毫无疑问是武装侦探社。在那里路变成“Y”形分叉再向更远处延伸,然后就变得模糊不清。能见度有限,雾挡住我的视线拒绝继续窥探。
不过没关系,小地图已经生成,大脑中的记忆版实时定位系统随时可以为我导航。这种堪称一比一复刻的玩具最大的好处是地图都在脑子里,完全不担心迷路。
当然是玩具,还是个半成品,也没有NPC。
这是座鬼城。
我提着灯站起。人类本能是趋光的,虽说在雾的影响下对于视觉的帮助聊胜于无,但能增加安全感总是好事。
“上帝视角”已然扫过全域,这里像是独立于世,被初学者拉出小岛建模却忘记放上海洋,悬停在整个系统中,连边界线都非常清晰的布景贴图。
而我,就是那个被一棍子敲晕,然后提溜过来用以测试模型稳定性和物理引擎的幸运儿。
再往上……呵,再往上就要打破第四面墙了。
总之,慢慢来吧。
腰侧冰冷的金属触感令人觉得心安,但也用不上。这个地图上除了我没有活物,会攻击人的死物或者其他什么会动东西也不存在。甚至巷子里的垃圾桶都是空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空,崭新出厂的空,蟑螂进去都会自杀的空。
下一家,下一家。
自己最常去淘稿子的旧书店,老板换成了年轻人,还有旁边……诶,我记得三天前被炸过一次,正在翻修,所以外墙暴露钢筋和混凝土……这家之前接受过委托,还是和警局一切查的案子,凶手好像是……江户川乱步最喜欢的点心店,中岛敦跑得最勤,店主会多给一块作为对武侦的感谢……这家红豆糕做的超级好,还在这里遇到过芥川龙之介,至于结果……邮局,查过编码,试图寄过信,结果兜兜转转进了特务科手里。虽然全程都是碎碎念和随机加密的试验品……我第一次被抓包的地方,还记得隔壁在闹分手。话说我为什么会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港口,甚至找到了几个自己呆过的集装箱……
此刻在手底滑过的不是凹凸不平的外壳,而是记忆宫殿中一份份突出的书脊。新的旧的,重要的不重要的,系统的零散的,束之高阁的丢弃遗忘的,回收站倾倒,被无视的记录铺满我的前路。随之而来涌出的文字夹着当时或强或弱的情感一同倾泻。悲戚、哀怨、愤怼,异样不解的目光如在昨日落下,丑陋不堪扭曲的欲望仿佛让脚底的地面融化。粘稠的黑泥满是血腥味,为繁华支付代价的尸体堆叠成山而后被消融渗进每一寸土地。
不能再往前了。
海洋是包容的代名词,就好像无论丢进去什么都能被接纳和稀释,随后无声无息的消失。但是,沉下的罪恶终有一日会上浮会反噬,会带着越来越重的腐朽身躯爬上岸,摧毁那些靠着自己的死亡堆砌出的温馨和幸福。毕竟能接纳一切也意味着什么都接纳不了。
那份挥之不去的阴冷。
我回看向市区。
偶尔透过的无论多远亮度和穿透力都不变的红光昭示着我的目的地,“上帝视角”也明确显示以那座唯一被奇妙供电的大楼为中心,雾气一层层加厚,在这里几乎化作实质性的乳白凝胶。
不要去看,不要去想,装作不在意,一如既往的忽略那份惴惴不安。所有的谜题在我眼中都是无法遮掩的明牌,没有未知又怎会觉得恐惧。
好冷。
刚刚回暖的腿一步都迈不出,麻木的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被海水和海风长年累月侵蚀的木板,踩上去吱嘎作响的声音让我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咳咳……咳……”
停留太久,客观存在的生理机能向我发出抗议。已经适应的寒风无形被施加破甲,将我驱赶向那个显而易见的陷阱。这种别无选择的感觉令人生厌,但确实我已无计可施。
从另一条路线拐过去吧。
为缩短时间,如毛细血管般连通建筑最近路途的缝隙是最合适的选择,只是在进入没多久我就感觉到了不妙。构筑这些小路的高墙是声波的绝佳反射材料,忠实的回应厚底皮靴踏下的每一声,平时有乱七八糟的杂物还好,或者路过的不明人士,没有阻碍后的巷子简直是个放大器。
后不见入口,前不见出口,灯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抬头望天也只有被雾吞到只剩半截的断壁残垣。就好像是个盒子,自己被完美的装进去密封保存,下一秒就会天降福尔马林把我制成标本。
开玩笑的,我这种伪劣品的标本谁会要啊。
动机不成立,连路程都急急忙忙缩短无非是想让我尽快上楼。
五分钟,不过五分钟而已。自己简直就是因为计算失误而被迫以170km/h移动的老奶奶,在如此不科学的时间内在一个左拐之后蓦然抵达目的地。现在看来,这座城市与其说是弥漫不如说是填塞。塞满了这些白色的半实半虚的东西,将我推挤着送到该去的地方然后心满意足的收敛张牙舞爪的簇肢。
子弹上膛,扳机扣下,火药在一瞬被点燃产生若没有特制缓冲足以震裂虎口的后坐力,相对的,射出的子弹也足够突破明显大于正常空气的阻力,穿过没有装饰物的大门击中本该是前台背景墙的阻挡物。弹壳弹出,没有消音器的枪声盖过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久久回荡越来越远。
无事发生。
两个窗框和中间黑洞洞的门框仿佛是对我跟空气斗智斗勇的无声嘲讽。
叹气。
过度绷紧的神经终于断裂,不安在抵达峰值后徐徐下降,以k值几近无限接近于零的方式。真相信这里有什么所谓的安全区,我坟头草早就三米高了。
减一的弹夹内弹簧上推,枪管中再次容纳进一枚熟悉的推出物。风灯的连接处“吱呀吱呀”,我彻底进入自然光照不到的区域——深处的电梯依旧可以照常工作,无人摁下上下键便停留在一楼待机。
还有地下室。
我选择走楼梯。
不要刻意去数有多少级台阶,哪怕明显感觉多或者少;不要好奇临近的杂物间里有什么,哪怕没有门板稍微靠近就可以一目了然;也不要试图去每一层都搜查,哪怕这看上去很像末日求生——除了会浪费自己剩余不多的珍贵体力外不会有任何收获。事实上在这种绝对安静黑暗和狭小的地方,会把人逼疯的只会是人自己的想象。再上到五楼就再也分辨不清一楼的阶梯在第几个,望下去只会看到黑暗,像是楼梯正被不知名的黑色生物吞噬;往上哪怕知道上限楼层也微妙的感觉些许绝望,因为我已经爬不动了。
在上层与下层交接的中转平台,我将灯放到地上但不放手,身体也顺势靠着两面墙形成的夹角垫着衣服坐下。
现在抬头会不会发现天花板或者其他什么视觉范围外的位置正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盯着我呢?
没有。
所以果然还是应该选电梯。
猩红的数字一节节跳动,过强的功率让整个电梯都是令人疲惫不堪的红色。是警告是劝诫是预示,和前后围堵的小巷耍的同一个把戏,单独拿出砸进地里就是现成的棺材,就是死法不一样。
无论是启动时的超重还是停止的失重,在憋闷窒息的环境都只会加剧脑部的胀痛,随时的爆开的感觉让我再次感谢教过我颅骨有多结实的导师。只见过死于颅内压增高压迫血管和脑区的,没见过哪个颅压过高直接炸开的,也有可能是阅历不够也说不定。
接下来想上楼顶还是走楼梯,一如既往的只有水泥台没有扶手——和安全通道里的一模一样。
总之,我上去了。
作为安全措施的围栏很结实,稳固到我开始怀疑装修公司是不是脑子抽风从这里开始装修。
高处的风很大,吹得我差点抓不住外套,没有陀总自带固定器的本事就老老实实套上系好扣子。
也许我也得站到边缘装个逼?
比划了下外侧的宽度,似乎不太够。
凭栏远望,在高度固定的雾下,所有的建筑都像是统一浸泡在乳白色的起源之海中。或高或低,皆有回归母体被呵护照料之感。只需要表面被喂养起来的浮华就好,底部的养料是什么无关紧要。根扎得越深,堆积的肥料越多,向上成长的越好。
目光所及中拔地而起的写字楼,代表权力的政府建筑,金融汇集布散的经贸银行……还有,五个聚集成团的横滨著名地标,完全是当之无愧的最高建筑。
无端的,从心底泛起的恶心让我压住自己的胃。熟悉的绞痛是对没按时吃药的惩罚,肌膜收缩痉挛排斥一切内容物,胃酸上泛灼烧食管和咽喉。
想要吐出什么想要发出什么声音。
月色如织,织出的银白丝绸可以掩盖一切肮脏和过往的代价。月下的疯狂和痴癫足以让人全心全意的瞻仰这美丽的颜色。夜幕降临之时,圆月升起之时,就请忘记,请无视,请不要回忆。那些看见看不见的,光明正大还是阴暗无声的,为了在底层生产它最称心如意的养料,为了维护这可控的混乱与和平,为了让自己长得更加遮天蔽日的交易。
我想笑,为这座城市的繁荣和发展感到欣喜;又想哭,为苦难中被牺牲的无名者感到悲哀;但最终不过是面无表情,作为旁观者局外人只需要观察然后做出评价就够了。喝彩与哀叹,毁灭与救赎,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个过客,卑劣的在利用这座城市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与自己最讨厌的人完全无异。
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面在摇头,在感叹于我的无药可救。而本我的灵魂在尖叫在颤栗,为自己所做的曾经连想都不会想的手段。
冠以多少高尚之名都不能否定在理想国度降临之前要放弃多少,修剪多少,杀死多少,这是罪。这种在进化过程中刻进于DNA的对屠杀同类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但这不是罚。
我没有多坦然,愧疚和罪恶感始终如影随形,逃避只会让我稍微好受些。从孕育腐烂养分的“泥土”爬出,借着长成的“植株”,承受着本不属于我的东西,逐渐手染血腥为“它”添砖加瓦。方式如此,规则就是这样。遵守游戏规则,赢得游戏,再尝试去打破规则。
我累了,如此长时间积攒的疲惫在此刻齐齐爆发。内心构建的厚重防线不过是徒有其表的马奇诺,懂得绕行,击溃不过转瞬间。只要给我时间修复打上补丁,外表总会恢复完整。
站在栏杆外侧,一步即坠的狭小外沿我却突然清醒了。
卡利古拉被月光赐福失去理智,阿斯托尔福去月亮取回失去之物最终理性蒸发。虽说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性是一种奢望,但是仅仅如此就妄图引导我走向自我毁灭未免有些……天真?
我后倚着分割危险和安全的界限,抬头望向天空。
“上帝视角”会忽略的视野盲区,如同楚门世界覆盖小岛的电子屏,也是这片舞台的顶层环境布景,巨大的眼睛正睁着,盯着我,期待着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