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闻言愣住,嘴里嘀嘀咕咕又微微仰头思索了一阵,面色倏地惊恐起来,“月十五,月圆之夜……好像就是明晚?”
尹扶月倒吸一口凉气,萧白衣眼皮一跳,两人一时无言。
日子刚好就近。
“是每年,还是?”尹扶月突然问。小安谈及此,仿佛彻底变了个人似的,她哆哆嗦嗦,眼神乱瞟,也不敢细想明夜,“就……每年四月十五。听阿婆说,早个十余年,那时外来侠客多,女鬼甚至每月都要来……”
小安眉头紧皱。
“最近七、八年,外来侠客基本全无,记忆中女鬼有时下山只游荡,伤人也有,不过鲜少再吃人了……”
“不过人少了,村子就合并了。这儿只是地方大!”小安眼眶通红,似是忆起什么,“姐姐,无忧草真的这般奇么?早年竟引得众人相争?”
萧白衣静静听完,无言以对。她似有似无应下,伸手拍拍女孩后背,“谢谢,先不说这个了……小安,村子里有水井吗?”
小安抹了把鼻子,“有,在村最里头。”
“萧白衣,你要水井做什么?烧好放凉的水那边桌子上有。”尹扶月冲村广场的木桌一扬下巴,随后扭头看她,面色一变,紧抿双唇也抑制不住不断上扬的嘴角,“你不会要用冷水泼鬼吧?”
萧白衣眉眼弯弯,勾唇,淡声:“尹女侠,一路风尘仆仆,你我所拿衣物不多,完事后,你不会要穿脏衣服返程吧?”
“叫姜女侠瞧见误会你薄待我,可就不好了。”
“我哪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方才不过一时听入迷,忘记衣服的事了,的亏你提起……走吧走吧。”尹扶月扯扯嘴角,同萧白衣向小安道别后,转眼窜回大屋,萧白衣提裙子跟上前人脚步进门。屋中摆放几个小孩子摘下送来的果子,两人进门领了果子吃罢,各自分散,一帘之隔,各自清点脏衣物。
下午天光尚亮,二人将各自衣衫洗罢,寻了大屋旁风口晾晒,又把借来的木桶如数奉还。
日落西山,火烧云悬挂天边。
正直槐月,山涧芳香扑鼻,村落被槐花香笼罩,地上的白花瓣零零散散躺着,下一瞬,被只绣着金竹的翘头白鞋狠狠踏进尘土里。
“萧白衣……”不远处那人晾好了衣服,喊道。
被喊之人正将衣衫挂往横竹竿晾晒,忽觉手中一轻。尹扶月伸手托了那件白衣服一把。
两人合力把歪斜、褶皱处铺平。
“我说,你衣服做工实在精细。”尹扶月望着衣架,倏地扯开话题,虚点向萧白衣身上,“你刚换这身是缎面大袖圆领裙,外罩银竹叶暗纹长衫。”她一指衣架,盯着华服移不开眼,“对襟抹胸宽袖长裙,外搭金线竹纹外大袖……还有,你怎么就对白色和竹纹情有独钟?”
白衣、翠竹……
“喜好而已……”萧白衣咬牙,缓声道。
旧人旧事早深嵌心底,任凭雨打风吹,都不可磨灭。
记忆涌上心头,不可形容的情绪如潮水般难以抑制。
一千年了,只有她是真被困住了。
尹扶月见那人神情忽地低落,眉眼低垂,就连日常上扬的唇角都隐隐有下撇之势。她松口道:“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是非要知道,人与人之间留点距离。有点小秘密很正常。”
“如果要说,我倒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的说。”尹扶月突然反应过来:“哦,我刚开始喊你想说……你这是做什么?”
萧白衣偏头敛起情绪,扭头甩甩手上水滴,抬手四处探着,直至湿润的手上感到一阵凉爽,温声应着:“别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此处风大,光吹也能吹干。”她又指向大屋子:
“尹女侠进屋说吧。”
进屋左手处有张又矮又宽的方桌,方桌上还有几盏油灯。尹扶月顶着坑坑洼洼的桌面,呼出口气,翻找半天也只在脚边柜中抽出一个残破坐垫。她抿唇,将坐垫放回原处,就地盘坐。
萧白衣看了眼垫子,果断走至床边,将包衣衫的布拿来,垫在身下,端坐,拎起茶壶,指尖轻敲提手:“你想继续了解云归大侠的事?”
两人浣衣期间稍稍提及此事,不过当时过路人多,她二人又着急在太阳彻底落山前,将衣裳晾晒,因此没说太多。
“方才你说云归大侠并未来过村中,那她去哪了?”尹扶月把茶杯推至萧白衣面前,尾音上扬,“嗯——”
正敲击提手的指尖停顿,那人好似眼盲,温吞着给自己满上茶水,便将壶放下,而后端起茶杯送至眼下。
尹扶月噎住,紧握茶杯,暗倒苦水:姑奶奶我保护她这么久,竟然连替她倒个水都不肯……
岂料,萧白衣倏地将自己的茶杯递向尹扶月,温文尔雅道:“你喝这个。”她给自己倒的茶最终竟回到对面手中,“此地偏僻,物资稀缺,方才洗衣时肥皂是;如今茶壶更是陈旧。”
尹扶月愣一瞬,伸手接住。
“壶底水垢年岁都快赶你大了。”萧白衣见她接过茶杯,松口气道,“此为壶中第一杯,我看过,基无水垢。你先喝着,听我讲。”
杯中茶水清可见底,尹扶月端着它,万万没想到事情走向。她看了眼萧白衣,眼底情绪翻涌。
尹扶月隐约瞧见杯中水面不知为何竟微微发抖,她沉思片刻,突然问:“你什么情况?”
“怎的这般反常?”
生病了?可萧白衣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洗衣裳……
可见并非如此。
“外头有烧好的水,主要我如今不渴,你着急就先喝着。”萧白衣一笑,低头理平裙边、袖口,抬头见对面那人眉头微皱,沉默不语,她便拿起空杯子,温声调侃,“尹女侠若怀疑里面被我加了东西,不如先往我杯中倒半杯,让‘始作俑者’给你试试?”
这才对味。
“去你的,我可没这么想!”
尹扶月闻言笑了一瞬,心中仍紧得要命,接道:“四面环山,女鬼领地旁,没了我谁保护你?好了好了……你方才说云归大侠没来过这里?”
“是啊,我猜‘女鬼’和云归怜应该相识。”萧白衣把玩空杯,正悠哉者,突然掌心一痒,她一抖、心里泛起痒意。温热白皙的手指将空杯拿走,萧白衣抬头,见尹扶月一脸正气,将杯水水一分为二,往木桌一放,拿起其中一杯,嘀咕着,“你爱喝不喝,反正我喝了。”
说罢,她将小半杯水饮尽,摩挲茶杯:“为何?这猜测有依据吗?”
萧白衣摇摇头:“并无,我根据云归怜没来村落一事猜的。先前小安大致说过:‘附近几个村被迫害得狠了,于是合为一个村落。’”
“可见,山野间只剩此处一个大村落。云归怜若来此锄奸,除非早和‘女鬼’认识,否则她不会不来打听。”
江湖上对这位女鬼鲜少确切描述过,就连讲述传闻时,也只是略微提及她身穿红衣,残害生灵。
可谓极具传奇色彩!
具有“修真界经历”的萧白衣肯定“女鬼”非鬼,而是人。倘若,代入凡间江湖客的视角一想,多多少少会有所动容,外加二十年间,来此大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只有一位女侠成功返回,传说就更显神乎其神了!
既是猜测,就有多种可能,不妨先按方才思路猜下去。
“云归怜绝迹二十年。”萧白衣忆起闭关期间收集的风声,垂眸,“如今现世就杀入百兽林,直奔断崖……”
她不妨再大胆猜测,云归怜定是听到“女鬼传说”忆起什么才来的。
“本姑娘不在乎!”尹扶月盯住杯子,长叹一声,“我只期望她不是来找无忧草的!”
若在平时,能和云归怜此种早年间的大侠讨教、切磋武功,尹扶月定是心驰神往,梦寐以求!可如今,她身背重担,面对极可能对立相争无忧草的云归怜,霎时,尹扶月只觉背上仿佛有千百座大山齐齐压着,害得她一口气须分三口喘。
她用力咬住下唇,盯着茶杯失神。太阳落山已经有一会儿了,门外的天已然全黑,萧白衣起身拿火折子,回来将油灯点燃,微小的火光照亮这方小天地,尹扶月见她坐下,突然问:
“都说无忧草包治百病,就在山上。话说这草到底长在哪处、长什么样?”
萧白衣怔住,眼睛微眯,蹙眉紧盯灯芯,将有关无忧草之事和盘托出。
“有传说它长在断崖上,有传说它长在石缝里……江湖口口相传,无忧草身旁有‘女鬼’守着,若我要守住什么东西,必不会和它分离太远……”萧白衣收回视线,平和分析:“应该就在‘女鬼’老巢附近。”
“至于外貌……”萧白衣垂眸,没吭声。
总不能说闭关重修灵元时,那早二十年间、如今销声匿迹的风言风语她都听过吧?
“萧白衣,你说话怎么老卖关子?”
“是这样……”一抚鬓角两细缕青丝,火光摇曳下,萧白衣悄悄拭去汗珠,转而神情严肃,“之前我开客栈的小镇上,住着一位老人,据说她是近二十年前,从这村子里冒险出逃的村民。”
“她早年撞见过无忧草,又趁二十年前百兽林未成时,逃了出去,估计也是她顺便将无忧草的消息带出,以致后来流传江湖。”萧白衣柔声叙述,“她人老身弱,为报答我常请她用饭,同我讲过一二。”
尹扶月瞪大眼睛,身子微微前倾,闻言使劲点头。
“无忧草大约身长七寸,通体墨绿,越往顶尖草色越黑,叶子绕茎层层生长,越往上越短。”萧白衣将知晓有关无忧草的传闻在脑中整合,通过细心筛选,拼出个最有可能的模样,徐徐道:“它扎根深,所以极难拔出,且拔出后极易枯萎,须万分谨慎。”
尹扶月闻言不禁轻皱眉头,疑心顿生,低声问:“你别骗我,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她怎么记得师傅之前说,近年间,江湖中似乎没有对无忧草的外形有过确切记载?!
具了解,江湖近十几年,无非都传是“无叶的绿草”、“黑草”等,均为零零散散、千奇百怪,根本没有萧白衣所说的这般详细!
萧白衣这消息当真是从那老人处收集来的???
“萧白衣?”尹扶月抱臂,深吸口气,盯住对面的人:“你不会在编故事吧?我怎么感觉漏洞百出的!?”她伏在桌案,托腮一指对面,板起脸道:“紧要关头,此事万万不可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