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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有难言之隐,张小帕想,自己可能死都不想就这样二进宫。
是的,她现在坐在民警的押送车里。因为无运营证进行狗肉宰杀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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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你的工作流程。”
张小帕把纸杯子端起来,怯生生地喝了一口水。回想道:
“呃,首先是每天七点要早起……”
每天早上七点她就要起来,更衣,洗漱,七点十五就要赶着抢第一顿早餐,不然就要饿着上早班。七点二十五,第一批流水线的工作是把货车上的狗崽放进大桶热水里面滚热烫死,方便后续拔毛处理。一早上差不多处理一百多只狗崽,八个人一块做工。
忙到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就是午饭时间,六天都是米线,基本没变过。煮得半熟不生的面条,一看就是火候不够,饭量还不够,跑完了基本只能抢到一碗,一碗不够吃。
吃完饭又复工,最麻烦的宰杀过程。烫死的狗崽要尽快处理,放太久会僵,下刀不好下刀,有的新人处理不好的都是淹死。淹死的狗崽会肿,肿过头了口感不好不能要。张小帕说,拿刀,刀口侧着,一只手按着狗崽的头,往脖子……
“算了。”
张小帕的话戛然而止,忽然叹了口气,像是被什么噎到了一样端着纸杯喝起来。
元宵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淤青。
“说不了。”
“为什么?”玄武街派出所的民警元宵身穿制服,端坐在张小帕对面。近期她们破获了一批非法狗肉屠宰场的案子,狗肉厂的人搜集流浪狗抓去屠宰,然后卖给附近的狗肉店,不仅卫生过不了关,食品是否免疫都没保证。抓捕过程中还发生了冲突,以张小帕为首的工人在民警破门时率先发起攻击,奇怪的是,在刑警支队队长徐子文赶到亮明身份后,她又是那个领着一众工人及管理层投降的。民警有理由怀疑,眼前的这个女孩和狗肉厂有着脱不开的重要关系,比如说,狗肉厂老板……
“每到这一步,我的脑子里全是它们的声音。”
“什么?”
元宵扭过头看徐子文。执勤这么多年来,她听到过很多喝大了的胡话,但像这个嫌疑人这样清醒状态的胡言乱语,她倒是第一次听到。她朝刑警支队的徐子文眼神示意:她的精神该不会……
不会。徐子文摇了摇头。“什么声音?”
张小帕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把纸杯子放到桌面上,背倚在靠背上,缓缓看向天花板。
“我只干早班和午班,上午七点二十五到下午五点五十五。”
“什么……”徐子文深吸一口气,皱起眉。
“不干晚班,因为我晚上干不了活,”她继续看着天花板说,“二十分钟。所以你们还剩下二十分钟问我话。”
徐子文怒目圆睁盯着眼前的姑娘,再深吸一口气,扶额怒嗔:“我现在也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十七分钟。”
“她在干嘛?”元宵大惊失色。
“不知道,”徐子文抹了把脸。但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很可能精神上有点问题。她重新振作:“那个工作时间不合理吧。”
“什么不合理?”张小帕问。
“工作时间,”徐子文说,“你们几乎没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
“晚班更不合理一些,”张小帕答,“下午五点五十五,午班结束,六点开饭,六点十五付工,干到晚上十二点半,其实晚上送货基本都要加班到一两点,按一个小时十三块算。”
“那你怎么还继续干?干点别的不好吗?”
“我不想干的,我别无选择。”张小帕说,仍然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东西持续吸引着她的注意。
“发生什么了,”徐子文微微把身子探前,“和我说说看。”
元宵听了许久,在心里有极大的感慨。不愧是老警察,她想着。刑警的问话技巧都和她们差别很大,一步一步的引导性很强,也很自然。看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接下来,应该就是案子的关键了。
“我说过了。”
张小帕说。
“我满脑子都是它们的声音。”
元宵和徐子文屏住呼吸,觉得浑身紧张起来。徐子文向询问室外看守的队友示意,叹着气站起身来,沮丧地说:“先到这里吧。”
她很可能得对嫌疑人做一个精神检测,这样她才好对症下药,找一个询问对策。
“你最好现在问完。”
张小帕的视线已经从天花板回到徐子文身上。像是猎鹰般直勾勾的,瞳孔透出一股有力却游离的坚韧感,肃静而镇定。
她继续说:“你们还有十分钟。”
“你要干嘛……”
徐子文抬手拦下元宵的话,重新回到座位旁。“十分钟后会发生什么?”
“我会消失。”
“消失么?”徐子文笑了,“怎么做到的?”
张小帕盯着她,也笑了:“很难解释。你看到了就信了。你最好还是信我。”
“好吧,我相信你。”
徐子文重新坐下来。
“告诉我你说的‘它们’指的是什么。 ”
“这个很简单,”张小帕又笑了,“狗。”
“狗?”
张小帕点点头,说:
“货车下货的时候,它们也是说,「活着」,但是大部分在下热水后还有的还没死,欲望会很强烈,会说,「我要活着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我总是会听到这阵声音,一直都能听到。”
元宵不胜困扰,不太敢开口,看到徐子文的点头示意后,才敢问出来:“……你为什么能听到狗的声音?又不是电视剧。”
张小帕耸了耸肩:“一直都能听到,出生开始。你们没听说过吗,狗能连接不明物。”
已经是第三次倒吸一口凉气了。但是这次,元宵发现前辈比她冷静得多。徐子文每一次倒吸气,基本都是因为有火发不出。但是这一次,确确实实是被张小帕的话惊到了。徐子文第一时间笑出来,匀着气,沉默了片刻,说:“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两分钟。”
徐子文顿在原地,回头盯着戴着手铐、倚靠在座椅上的长发女孩,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她确实被激到了,现在一定要和张小帕较一场劲。
“那么为什么还要进厂?理由呢?你不想听了,要宰掉它们?”
那种眼神又回来了。徐子文觉得,自己像在被什么动物盯着,锐利的,空洞的,专一的。张小帕正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啊,不是。”张小帕把双手放在桌面,两掌交叠,指尖一下接着一下,敲着桌面。她自始至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现在反而显得有点困扰,嘴里像是在碎碎念。
“我是在帮它们,「活着」,可能和你们理解的有所不同。”
“它们所能表达的情感,最多的就是「我要活命」。先殒命,然后才能活下去。每一次轮回的过程都是没意义的,轮回的开始才有意义,死去后一段新生命的开始,这才是真正的活着。”
“能理解吗?”
张小帕笑了。关心的、友善的,热心肠的笑,在意对方两人是否真的听懂她的话了。
然而,不,徐子文和元宵,都没有听懂。她们目瞪口呆地面对着眼前的哲学家,看着她的脸开始慢慢融化。像燃烧的蜡烛一般,她以惊人的倍速溶解,先是那张脸,然后是胸膛,腹部,笑容却始终维持在脸上。她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溶解在面前,正如她所说的,她真的在二十分钟后,开始消失。
徐子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是一个周三的早晨,她刚结束半夜二十分钟前的展示会议,浑身冷汗地从办公桌上醒来。广西的案子已经是七年以前的事情。当时还没结案。受害者九倩的尸体出现在山里,她的男友还迟迟没有现身。
但现在已经是七年后了,不知为何又做起这个梦。徐子文揉揉太阳穴,觉得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