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从我很小开始其实是希望我成为一名考古学家,继承他当年未成的愿望,不然也不会在我两个月开始就给一个小娃讲这么骇人的故事。
然而长大后,未能望女成凤,我进石油厂当了个会计。
干到年底,一年到头,秋后算账的时候。心愿未成本来爷爷打算就这样算了,结果年前,宝贝孙女蹲了大牢,新年当天还热着火锅,料还没下,就看到新闻上滚动着她女儿的马赛克大头和大名。
约摸着进去了两年,出来后,原厂还好好的。这个社会就是这么让人感慨。家也回不去了,爷爷看到新闻的当天气出了个脑溢血,抢救回来了,同一年又中风,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医院一次,两年后出来我去医院看了他一次,他不让我进门。
奶奶没爷爷那么狠心,偷偷给我打电话。奶奶就是不一样,书香子弟,人美心善。年轻的时候奶奶家里是做外贸的,舅舅在美国发了大财,回村造福全村亲戚,扶持兄弟姐妹。但是我的外祖母不愿意搬去美国,于是舅舅给家人自建了房,当年改革开放正兴,舅舅以外贸的名义投资了当地厂,把股份给了奶奶一份,地方得了发展村干部自然高兴,我的外祖父曾经又当选过村长,一家子顺风顺水地过着。爷爷不错,奶奶不错,根正苗红的一代,到爸爸妈妈又是踏踏实实的工人,毁就毁在了我这一代。奶奶还是于心不忍,跟我说,小泾啊,出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我说好的,奶奶。
于是奶奶把老家的钥匙给了我。玄武街的房子,独栋,足足有两楼,还在镇上。这几年玄武街周边全都发展起来,甚至有一块街做了景区。但是玄武街的房子还是老,看上去都是八十年代的老房,甚至有些算危房了。不过这都不重要,要知道一栋两楼的中心楼对一个重返社会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
啃老不是一辈子。爸爸不顾妈妈的火冒三丈,也偷偷给我打电话,说小泾啊,出来感觉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回到这里感觉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
我说还好,还好。
爸爸说,那赶紧去找工作吧,不能当个废人。
一下子感觉就不好了。
问题是,做什么。大学主修的是会计学,出来自然做了这个行业,但现在有了案底,再回去做有点难,我也不可能回到原厂了。其他的事情,网上一查,网店、销售、服务员,三百六十行,基本底薪都三千。有地方住还不用交房租,其实底薪都还好,但是我不太擅长做服务业,尤其需要常开口的。打电话的时候,爸爸在电话里说:
不擅长?我璜林的女儿没有不擅长的事!
于是我去愿者上钩做了一周,周末老板扭扭捏捏地说,小妹啊,你得跟客人讲话啊。
我说,好的,老板。
又做了三天,老板给我发微信,说,不好意思啊小妹,那个,我老婆亲戚想来做,不好意思啊。
我回,好的。
于是我就失业了。
爸爸在电话那头振奋我,小泾,不能被一次失业就打倒!
其实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失业了。
没关系,根据爸爸的话,我又试了第二次。这一次去摇奶茶,由于摇得不够有激情,干了一周,我又失业了。
爸爸说,没事,他们没眼光,再试一次。
好的,那就再试一次。我这次直接去了当地的油厂面试,觉得自己该专业对口一次。油厂看了看我的简历,面试官戴了个夸张的黑框眼镜,牙套是亮银色的,因此说话非常像旱鸭。他说一句顶一次眼睛,一皱眉,道:你蹲过牢啊?
我想,我没写在简历里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他那对面条一样细眯的眼睛又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眉头又一皱,拍得简历啪啪响:你这有案底……不太行啊……
又失败了?我准备把简历拿回来,打开了公文包,已经站了起来。但是这老鼠不让我把简历拿回去,忽然一拍,压着我的简历在桌上。
怎么了?我想,我已经蹲过了,你再报警没用啊。
但是你这个工作经验还不错……他神秘兮兮一笑,说:你等等。
“你等下。”
于是我开始按按钮,这样外卖员就可以骑电动车进大门了。
我在油厂做上了保安。
但是不得不说,保安还不错。不用怎么讲话,可以一直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只用负责按按钮。每天照常上下班打卡就行了。
基本上,我都是下午六点下班,等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再上班打卡。因此六点换班后,我有很长一段休闲的时间。老家的经济发展很一般,尤其在玄武街,一切事物都好像滞后了。糊得看不清的橱窗里放着各种塑料玩具、酱油、盐、口香糖等杂物,摆放没有规则,墙上还挂着去年的油画和挂历,鸡鸭在路上走着,有时会有卖猪肉的三轮车吆喝着经过。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和我一样,在附近的工厂,打卡上班,下班,吃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回家或者去跳广场舞,睡觉。
我偶尔也去跳广场舞,为此加进了百花广场的跳舞群,和五六十岁的阿姨叔叔们成了舞伴。有的时候吃完饭,傍晚还算暖和,我就插着兜去街头站一会。猫猫狗狗总是在猪脚饭的街边乱窜,一两只会跟我一起玩,我就站着看它们。
有只小狗,似乎是隆江猪脚饭老板养的,总之总是在他家门口乱逛。我平时有事没事和它玩玩,喂喂它,它来者不拒,很喜欢吃我的东西。但是今天很奇怪,吃完饭后我去找它,它不在店里。
我真心觉得奇怪。这只小狗很乖,每天就蹲在门前,几乎不会乱走。今天不见了,要么是被老板带回家了,要么是被人抱走了。老板曾经说过这不是他们家的小狗,是流浪狗,只是喂出感情了。于是我开始担心会不会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抱走了。
猪脚饭附近一共十三条内巷,我挨个走进去看了一遍。前面十二条巷子只看得到流浪猫和一些杂物,我不觉得小狗能走到太远的地方,就打算放弃了。忽然我听见第十三条巷子里有声音。
第十三条巷子在便利店和私人居民楼之间,是最窄的一条巷子。平时基本是用来给环卫工人用来堆积杂物的地放,一走进去就是三个庞大的垃圾桶和纸箱。落脚已经有点艰难了,我微微侧着身子进去,没有看到任何可能的声音来源。
突然间,我身后垒起来的纸箱子轰然倒塌。
巷子里是没有人的。时间一晚,路灯连路面都照不亮,湿润的汁液和下水道排水随处可见。这不是一条适合人走的路。天是有点晚了,我听见有东西抓挠纸板的声音。咯咯、咯咯、速度很快,像是什么样的东西在挣扎——
我猛地回过头去,抓住迎面而来的东西,死死地把它抵在墙上。定睛一看,那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是个女孩,手腕被我揪住了,就这样缴械投降。
“哇哦。”她露出很惊奇的表情。
我感到困惑,马上把她放开。她活动了一下手腕,仍然对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懂她的意思。不解地盯着她。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她站起身子来,把手插进衣兜里。
“什么怎么做到。”
“就刚才,”她还在不明所以地絮絮叨叨,同时开始比划起来,“把我抓住,那样。”
“哪样?”
她啧了一声,不满地笑了起来。“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你是活的,”我实在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看到你?”
终于,纸板那一块的动静开始变大,一阵坍塌后,一只土黄色的奶狗从倒下的纸板堆里呜咽着跑了出来。我一眼就发现那就是我在找的猪脚饭的狗。我赶忙蹲下身子,冲着小狗张开手,它嘤咛着跑过来。
“我不是活的。”
我愣住了。迟疑地回过头。
她笑了,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我沉默了片刻,把小狗抱起来,转身向她说,“很晚了,快回家吧。”
我打算忽略这一段闹剧一样的插曲。小狗找到了,现在只用把它送回去,就可以回家了。第二天还要上班,现在我要回家做编织袋了。快要走到巷子,回过头,她却还是站在原地,插着兜,平淡地笑着看着我,显得一副目送的姿态。
我停下脚步,忍不住道:“……你家在哪?”
“不重要。你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我知道。”我说着,把狗掂了掂。但是那个女孩看上去要比我小了一周,要说安全,我反而应该担心她。我想了想,又追一句:“我送你回去吧。”
“你还是快走吧。”她不动声色地回答。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些倔强,不过她已经算是好说话的了。我又迈前一步,她忽然皱眉,冲着我呵斥道:“别往前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尝试向她解释道,“或者你家在楼上……”
“把头低下来!”
在一声怒喝后,我不明情况,只敢听着她急迫的指挥,立刻把腰弯下来,忽然一阵破空的撕拉声从我的身上闪过,有什么东西刚才以极快的速度从我的头上擦过去。再抬起身子,电光火石间,电焊火星般的东西炸开,紧接着是黑色的粘液像泼洒的水一样在巷子里炸开。我看见那个女孩一只手即刻抓住那一团褐色的东西,火星就从那里炸出来。再略微抬起手借力,紧接着重重地甩在地上,干巴的宛若烧鸡状的东西马上发出咯啦的破裂声,四肢在地上碎了一地。女孩再抬起头,红焰一般的从她的眼里闪过,渐渐地随着风消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甩了甩手,好像方才干了一件重活。
我无话可说。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间。等我略微反应过来,只看见地上干枯的肢体碎片和肢体里溜出来的墨汁,以及巷子里炸开的痕迹。抬起眸子看她,她在努力甩掉手上的墨汁,发现我的窥视,无奈地笑了笑。
“我说了这里不安全。”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