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
从那栋宫殿一般辉煌的别墅出来后林禹默默点了根烟,他的母亲跟在他身后追出来。
“小禹啊,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就在这住一晚吧,都十一点多了就别来回跑了。”
冬夜里的风冷得能是能把人吹成碎渣,林禹自身只穿了个薄外套,站在黑夜里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他母亲永远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单薄的身子穿着长裙,也只披着件长到膝盖的薄风衣。
难得说了句关心的话:“岁数大了还是注意保暖吧。”
林母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看着金碧辉煌的房子,和固执得死活不肯进屋的人,忽然感觉很对不起这个儿子。
“是妈对不住你,明明你是我第一个儿子,现在却……”深叹了口气,靓丽的双眸被外墙的灯光照得水光潋滟,“你还是先和我进去吧,外面冷。”
林禹一根烟吸完,整个人冻得像冰一样,连说话都没了热气:“不必了,您回去周旋吧,他们爷儿仨看我的眼神都够演场宫斗戏了,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你……”她又回头看了看落地窗,庆生的人们还没散去,都是半大小子闹得正欢,地上沙发上堆满了彩带和纸烟花的碎屑。
重重叹了口气:“唉,你相信妈,妈真的是想让你融入这个家。”
林禹也看着窗子里面的喧嚣,整个人在冷风中站成了雕塑,满室灯火通明却照不到他身上。
“我知道,你把这个当成条件的时候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为我谋出路,想让我有个靠山。”
视线落到眼前冻得发抖的妇人身上,她才到自己的肩膀,看上去弱不禁风,“可不该我来的地方硬融是融不进去的,你当年做了这样的选择,就该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过去的感情不等于现在,我已经过了需要母爱的年纪,你再生拉硬拽也回不到过去,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
妇人拉住他的袖子,眸中泛着水光,似愧疚又似央求:“小禹,妈是真的希望咱们母子能多亲近一些的。”
林禹看着她的动作愣了一阵,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终于将他吹得清醒,他拂开那只冻得没有温度的手,“妈,别为难我。”
他再次把视线投到那个落地窗,像是一个偷窥者看着里面的欢乐。里面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笑闹着,灯光的颜色一看就很暖和,每个人都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上衣,即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的欢乐也能从窗户里透出来。
“其实我从前也是有家的。”
十岁之前他也是有家的,房子不大,可是爸妈始终环绕在身边。
风把呢喃吹送到妇人耳朵里,林禹毫不在意,妇人却红了眼,一张一翕的嘴唇冻得发抖:“你,受委屈了……”
林禹扯出一抹笑,忽然转了身,洒脱道:“回去吧,以后这种事就不要找我了。”
“顺便说一句,看你们一家四口貌合神离、各有算盘的模样,说实话,我很开心。尤其您那两个儿子,互相仇视的眼神让我这个外人都察觉到了。”
“原来你宁肯把我丢下都要追求的就是这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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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匆忙中飞逝而过,林禹一旦认真起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如今他已经把这份教师的工作做得驾轻就熟,所付出的精力几乎和公司五五开平。
这就导致他所教的班级,月底小结的历史成绩竟然在整个年级里名列前茅。
林禹拿着几个班历史成绩的汇总单,他所教的每个人的历史成绩都在上面标注明白。
从上到下,高至满分,最低也能及格。
心底那股子自豪感和成就感竟然比他看公司月度报表的时候还厉害。
啧啧啧,干一行行一行,哥的能力真的不是吹!
如今林禹已经从大众的视野里脱离出来,本来就形象尽失,再加上马上期末考的紧张氛围,所有人都没精力关注他,总算是能以一个正常人的形象出现了。
衣服全都是地摊货,腕上的名表也改成了几千块钱的标准。
从一来学校就飘在半空的状态这一下是彻底落了地。
踏实极了。
林禹拿着成绩汇总表很是得瑟的要跟他老师分享,一抬头,却发现人不在。
从书中翻出几个班的课表,一一对照,不应该啊,这节老师没课,怎么会不在?
打开手机翻开微信,置顶的头像点进去,输入——
哪呢?
等到下了课对方都没回消息。
这下林禹都惊讶了,再次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过去。
嘟嘟嘟响了足有二十秒才接,对面传来一声“喂?”
林禹一下放了心,声音飞扬着问:“您在哪呢?我都等您一节课了,快回来看看我教出来的成绩,啧啧啧您准会夸我。”
对面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甚至还颇有些耳熟。林禹忙问:“您有事?那您先忙。”
对面“嗯、啊、好”的回应了几声,声音听上去很远,应该不是在和他说话。
“先挂了,放学之前就回去了。”
这句话是跟他说的。
林禹拿着被挂断的电话,还在思索,对面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的呢?
上节课上课之前老师还在呢,他就去班里转了一圈再回来就不见人了。
不管了,反正中午就能见到。
林禹拿着课本迈着稳健又自信的步伐走出办公室,去给他那些争气的宝子们上课。
一到家刚打开门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林禹脱了鞋欢快地跑到厨房,正好看见老师穿着围裙正低头把火头调小。
独属于肉的香味。
小炖肉,一定是小炖肉!
林禹凑上去掀开锅盖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里面酱香浓郁,切得不大不小刚好一口一块的小肉块在汤里漂着,他搓着手就拿起筷子想往锅里伸,被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没出息的样子,还没熟呢。”
林禹委屈巴巴地把手伸回来,肚子也刚好在这时候委屈巴巴的叫了几声。
惹得人十分无语。
“去把葱姜蒜给我拿过来。”
“诶!来嘞!”
有眼力的把蒜给人扒好再递过去,杨昱轩安置好又烧了另一口锅,炒了个香菇油菜。
这个菜出锅,那个肉也大火收汁完毕,一荤一素一饭一汤就摆上了桌。
林禹吃得是嘴角直流油,百忙之中看见自家老师还没动筷,便问:“您怎么不吃?对了,您上午半天去哪了?”
杨昱轩用勺子舀了一勺已经空了半盘子的卤肉块放进碗里,用筷子压了压,端着碗漫不经心道:“我的处分解除了。”
林禹猛地一顿,嘴里的卤肉都忘了嚼。
这么快?算上周末这才过去四天。他还以为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
一抬眼看见老师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眼神中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辨不清喜怒,像是在审视什么。
这让他心里有点拿不准。
多年摸爬滚打练就的对危险的直觉让他本能的装傻,“是吗?这是好事啊!那您以后就能教高中、评职称跟以前一样了吧?”
林禹用碗微微挡住了脸,欲盖弥彰地低头塞了口饭。
“没错。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钱主任那,他也是跟我说这些。”
视线还一直落在他脸上始终没动,林禹从碗里把头抬起来,高兴道:“那这是好事啊,您不高兴吗?”
岂料对方竟然一字一顿道:“我,拒绝了。”
“???”
“为、为什么?”
“因为,我本就没打算继续教下去。”
林禹把碗放下,对面的人表情上看不出喜怒,但他总感觉浑身散发着一种阴沉。他不解道:“您对教育的热忱我是知道的,您在这上面有自己的追求,当初只是迫于处分没法子才说放弃,现在处分都解除了,您也有机会继续做您想做的,为什么要拒绝呢?”
“谁跟你说我是迫于处分才没法子的?”
林禹这回真是迷茫了,拿了张抽纸擦了擦嘴,正色道:“那您还有别的苦衷?”
杨昱轩碗里的饭始终未动,他也放下碗筷,盯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所以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是你一直以为的?”
两次问话都让林禹一次比一次迷茫,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我哪里说错了吗?”
他正襟危坐,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对方自从上了饭桌以后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这股子不对劲他还说不上是什么,但眼前这人此刻正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老师,您到底想说什么?”
林禹诚心发问,对方却忽然低头端起了碗,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杨昱轩没有正面回答,他夹了根菜,道:“快吃,一会儿凉了。”
“……”
接下来的氛围变得相当奇怪。
明明吃饭之前还一派欢乐,怎么突然之间就沉默无声了?
林禹心中敲起十二分的警钟,这些天的行程在脑子里和过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没有出任何一点差错。
应该不是他的原因。
林禹大着胆子问了句:“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了?是老钱、啊不钱主任跟您说了什么?”
“你怕他和我说了什么?”
这话说得颇有那么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林禹心里大概有了底,看来真是因为自己?
拿起筷子肉都不敢夹了,扒着碗里的干米饭一点一点往嘴里塞,实在咽不下去就夹个香菇就着吃。
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看了实在可怜,杨昱轩也看不下去,把小烧肉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怎么?我是不让你吃饭?”
“没、没有。”
林禹把肉往自己碗里倒了点,吃得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把碗里的饭都吃完,他刚要说话就听见对方说:“吃饱了就去跪着。”
“……”
林禹是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做错了,对着镜子跪下后,里面那张迷茫的脸对着他,让他更迷茫了。
脑子里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想,可现在这标准的反省姿态让他又不得不想。
天马行空想着,厨房里哗哗地水流声跟他做着伴,碗筷被放置的声音,涮洗抹布的声音,抹布在桌子上摩擦的声音……
直到人终于收拾完出来,林禹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老师经过他时在他身边停了两秒,什么表示也没有就走去了沙发。
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出来斜后方那抹视线犹如一个聚光灯落在他身上快要把他射穿。
如芒刺背。
到底发生什么了?
处分解除不应该高兴吗?
这要打人的模样是干嘛?
身子稍稍偏斜一点,镜子里就能很微妙的出现老师的脸。他正拿手机低头看着啥,看了没两分钟就锁屏放下,视线再次凝聚到他身上。
面沉如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阴郁,像被一座山压住一样低迷。
林禹慌忙挪开视线,生怕和他在镜子里对上。
两个人一坐一跪谁都没有出任何动静,就这么耗了半个小时。
斜后方的长者终于说话了:“反省出什么了?”
“……还没有。”小声嗫嚅。
杨昱轩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没为难他:“没时间了,先去上课,晚上忙吗?”
“不忙。”
本来是打算下了课去公司转一圈,但现下这种情形看来得放弃这个想法了。
“那就回来继续反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