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他提早打了车安排去公司,遇到了一个难题——这个车该怎么坐?
浑身是伤,动一动都疼怎么可能坐得下车?
让司机来接?
原理是一样的,而且公司里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就更不行。
可公司距这里半小时的车程,他总不能走着去,无论什么交通工具都免不了要坐着。
已知一定要坐着,那该怎么将伤害降到最低?
百般纠结后他想到一个招,穿着自己学校那身破衣烂衫去,起码沾了血就可以丢,到地方一换衣服什么都不耽误。
假发也得带,遮着点脸,不然要是穿这一身被公司的人认出来也不太合适。
所以当他披头散发破衣烂衫上了出租车后,第一件事就是问司机:“司机师傅,肚子疼我能趴着吗?”
司机的啤酒肚都快能挤到方向盘上,一点头,肥硕的双下巴颤颤:“没问题,您怎么方便怎么来。”
一路上林禹下身蜷着上身趴着,憋憋屈屈地用手机回复消息,一会儿看文档,一会儿又算账,忙得手指不停。
司机大汉耐不住寂寞,看他这副模样问他:“孩子在那上班?”
“嗯……”
“孩子多大了?毕业大学生?”
“嗯……”
“那您岁数不小了吧?得有四十五了?”
林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漫不经心根本没听清对方的谈话就胡乱嗯嗯。将错就错,索性顺着道:“不行,我都五十三了。”
“嚯,那看着可真年轻。”
“那可不,城里风水养人,老家伙都显得年轻了。”
手指还在计算机上哐哐摁着数字,脑子里配合着高数计算,又打开一篇文档把数字一一记录下来。
“那您这是来和孩子聚聚?”
“不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来找孩子要点钱。”
“……”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林禹手指速度飞起,脑子里重新又过了一遍,没错,这一年的数据下来所得利润完全在预想之内,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唯独王主管那两笔,怎么就是对不上账?
“大爷我不是说你,这个岁数正是闯荡的年纪,有手有脚你就不能自己做点啥?吃喝都要找孩子这不合适吧?”
“嗯……?”
“你也得为你家孩子着想,男孩女孩?甭管男孩女孩,人家那是上市公司吧?能在那里边上班的都前途光明,您这个形象去要钱让人家多没面子,况且人家要是结了婚,你让人家对象怎么想?”
“不是……?”
“你们这种人就是不知道体谅孩子!我老丈人也是这种东西,什么玩意儿!都没在乎过我感受,弄得我和我媳妇儿天天吵架!你这个以后也落不了好!”
“等会儿……?”
“大爷啊你真得要点脸,有手有脚怎么混不上口饭吃?别祸害人家小两口,年轻人挣钱养家不容易!”
“……”
手机上突然传来微信消息,林禹看着财务给发来的信息气得肝都发颤,再一听这司机一直嘚吧嘚,这火更是冒上来。
“我说哥们儿——”
“谁是你哥们儿?大爷我才36,你跟我差着辈儿了,行了行了你下车吧,到了。”
林禹看着车窗外根本看不见顶的银灰色高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看自己这打扮,前额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活脱脱一个邋遢的流浪汉,他指着司机道:“你还得往前开点,那有个公厕,我得去。”
司机的脸更嫌弃了,一脚油门轰过去,嘴上骂骂咧咧着:“真是跟我那老丈人一样,没一点拿得出手的地方!加钱啊!”
一百米你加钱?
一百五十的车费,林禹从破棉袄里一掏就是两百,打发叫花子一样:“不用找了!”
“不行,你这多给我一点,你就得跟你家孩子多要一点,你等着我找给你。”
“……”
你真是朵绝世大奇葩!
打个车还能让人数落一道,什么世道!
林禹拿着袋子进了公厕,一番折腾再出来那司机还没走。林禹抬头傲然经过他的车前,司机果然没认出他来,还在巴巴望着公厕门口。
小样儿的,变帅点就认不出来了吧?
元旦的氛围在公司热烈的招展,各种火红的贴纸洋溢着喜气,就连每个员工脸上也都是对假期的期许。
“林总。”
“林总好。”
一路高冷的点头而过,步履不停直奔自己办公室,一进门助理就踢踏着高跟鞋从另一个方向紧跟进来。
“林总,您要的资料。”
“放那。”
有日子没穿正装了,领带勒得脖子难受,往下拽了拽,傍晚的日光在办公桌上晕开浅淡的光泽,他一年的劳动成果被汇总成册,在桌上静静放着。
今天周五,放学时间都过了。
而他才刚刚开始。
“老王那边怎么说?”
“王总管啊,别说您了,财务那边都急了,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灰溜溜的连句话都不敢反驳,还能怎么说?”
“呵,骂得好。”林禹冷笑,“都通知到了吗?其他人正常下班,主管以上,四点半九楼会议室。”
“昨天就通知到了,现下都恭候您呢。”
四点三十五分,林禹准时到达会议室门口,里面除了偶尔低声的窃窃私语外没有别的动静。
林禹推开门,气势十足往主坐上走,文件夹“啪”地在桌上一摔,怒气冲冲看着下面十几号人,一语不发。
紧接着一个先站起,带动旁边的人也跟着起来,最后零零散散所有人都站起来。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连呼吸都默契地紧绷着。林禹冷着脸将视线从人们脸上一一掠过,一语不发。
底下的人也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四处乱瞟。
气氛像是潮湿的布蒙在脸上,让人渐渐透不过气。
终于,林禹说话了。
“重点批评一个人,营销部王主管。”眼神落到那个把脑袋恨不得垂到胸口的中年男人身上,冷刀子一样的光从双眸中出来恨不得把人射穿。
“你这个部门是面对外面客户最直接的位置,人多事杂可以理解。但也不能眼瞎耳聋到连个小数点都能给我点错,但凡小学毕业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你中途一个数报错,后面的所有数据都乱了套,所幸这是交在内部的资料,要是在合同上也给人点错,或者少写多写几个零,你还不把老子的人给我丢尽了?!”
手指恨恨在桌面上点着,敲出的“咚咚”声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所有人屏息敛气,不敢出声。
“是是是,这是我的疏忽,手底下的人发给我我没注意排查就报上去,我的疏忽。”
四十多岁的男人对着刚满三十的男人点头哈腰,林禹看着莫名烦躁,右手食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奏出的声音把他心里的烦与怒都带出来。
“理解你家里事情多,但自己的责任还是要尽到,各部门也一样,下次再出一些让人耻笑的错别等老子开骂都自己主动滚。开会!!”
会议足足进行了三个小时,早就过了下班的点。
且由于林总不知道为何一直站着不落座,弄得底下的人也没一个敢坐的。
十几二十来号成年人,有老有少,全都陪着一起站足了三个小时。
累得一个个愁眉苦脸,身体不好的更是控制不住弯腰驼背偷着小幅度活动活动身子。
恩威并施一向是林禹驭下的手段,整个过程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收进眼底,但也宽宏大量的没有计较,结束时他道:“行了,元旦快乐,大家辛苦一年,让副总带着你们出去好好玩玩,公费报销,敞开了玩儿别客气,来年再接再厉,散会。”
这结束语可是救了所有人的老命,有几个年长些的一个个扶着腰弯着背,出门的时候都对王主管恨恨地指指点点。
林禹等所有人都离开才动了动已经僵得没有知觉的腿,腰也僵得像是锈住的机器,在外人面前强撑的从容终于卸下,眉头蹙成一座山,弯下腰双肘撑着桌面,慢慢活动僵硬的下肢。
还没结束。
他还得想办法坐车回家。
没了那身行头,衣冠楚楚的装扮总得端着点,总不能再毫无形象地在车上一趴。
真服了,那衣服怎么就随手给扔了?
简直就是万能的遮羞布。
绷着身子坐了半小时的车,坐得是呼吸渐喘、冷汗直流。
小区门口下了车,身后的伤让他连装作若无其事的能力都没有,一段路一瘸一拐停了七次才走进电梯。
敲了门,很快就被人打开。
“老师……”
杨昱轩见他这幅模样不由一怔:“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林禹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茫然问:“有吗?”
又换手摸了摸,“哪红?”
忽然一个温凉的触感抚上自己额头,林禹的动作突然定住,下一刻就看见老师皱起了眉头:“又烧起来了,你这什么破身板,进来。”
“……”
刚进门老师就转身去拿药箱,林禹眼疾手快拉住人的衣角,杨昱轩回头不明所以。
“老师,饿了……”
“想吃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