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一把粗糙又生锈的菜刀,将记忆拖泥带水地斩落,一点也不干脆。
多年以后,那些压箱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随着隋明远的出现卷土重来,常青这才发现,有些回忆那么清晰。
她从没忘记将刀刺入隋明远胸口时喷溅出来热乎乎的鲜血,也从来记得隋明远行凶时的面目可憎。
她记得隋明远打在她身上的拳脚有多么疼,记得常钰躺在手术台上苍白的面孔,记得自己洗干净沾满鲜血的双手却洗不清灵魂上的血渍。
那些过去轰然袭来,随着隋明远笑里藏刀的面目,过去在常青的脑子里一下一下地凿砸,它们在提醒,自己是一个怎样卑劣的人。
——常钰的死有她的一份。
由于她一次又一次的逃避和冷漠,纵容了这场悲剧。她在做了这么多场暴行的旁观者的同时,由于害怕也成为了一个加害者。
悲剧发生后,她也提不起鱼死网破的勇气,只能通过激怒酒后的隋明远,利用隋明远的反击激起自己的勇气,铸成插在隋明远心口的那一刀。
常青还记得,决定反击之前,她整理了无数条退路,却在鲜血从隋明远胸口溅出的刹那陷入了迷失,双眼被鲜血糊住,她大脑空白一片,一切纸上都成了谈兵。
那天夜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匆忙逃离了现场,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年的“家”。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好像死了的隋明远,她最终没勇气去试探他的呼吸,只是走前看了眼门口庭院里的杉树,心想这下至亲都死我手里了,常青你真是个坏小孩。
哪怕她明知道那时候的她不承担法律责任,她也不敢靠近任何一家派出所,还记得那个时候小小的常青在街上走,看见路口的交警都害怕。
人到底要怎么才能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对此常青给出的答案是不行。
落地海宁的几年,她认识了很多人,交了很多好朋友,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日子,她也能在普通人群里找出几个好看的小男生调侃几句,也会为某场考试的第一收货四周的惊羡而得意,偶尔想到一些过去,心情也逐渐平静。
明明这两年谈起隋明远时都有了一颗平常心,这颗平常心却在活生生的隋明远出现的那一瞬间破碎,碎的连渣子都不见。
隋明远没有死,常青的恨也从未消失,这些恨意看似直冲隋明远,却裹挟着常青对自己的厌恶与痛恨。
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阻止这一切,恨自己在东窗事发后也没有提刀的勇气,恨自己这几年过得太好不仅忘了隋明远,也忘了常钰,更忘了过去那个懦弱冷血的小女孩。
哪怕是此时此刻,当年的罪魁祸首站在自己眼前,常青的愤怒几乎冲破一切,她的身体却死死地僵在原地,愤怒过于饱满,那些气焰漫过身体的每一根骨头,将每一寸肌肉都烧得轻飘飘的。
“你现在出现是要做什么?”
理智回归,常青盯着隋明远的眼睛问他。
“作为一个父亲,我很想你……”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隋明远总是能轻而易举挑起常青的怒火,她闭了闭眼,突然一拳打向隋明远。
隋明远被打了个踉跄,退后好几步还是没稳住,跌倒在地。
常青弯了弯刚刚打人的指骨,目光阴沉看着几米外的隋明远也不从地上爬起来,他抬头看着常青,像在看一件新奇好物,右下颚被打得红了一块,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起先笑的还算克制,一会儿就大声笑了,这一笑,先前还算平整的面皮顿时掀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面目丑恶起来。
真是个疯子。我也是,常青心想。
她上前踹了隋明远一脚。
这一脚用足了力气,对准了隋明远的心口,踢得又狠又急,将隋明远踢得在地上划了一段距离,最后撞在墙壁上。
隋明远喉咙里还没来得及爆发剧烈的咳嗽,就被常青一把抓住,拳头就像雨点般落下。常青拳头不大,却很重,每一拳都用力,对准了隋明远的心脏。
在隋明远被打死之前,常青松开了他。
她看起来很平常,似乎只是刚刚扫了个地,扔了个垃圾。
“我确实不想因为你毁了我的人生,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隋明远眼睛睁开一丝缝,似乎想看到说话的人。由于常青所有的拳头都打在他身上,他脸上除了最开始那一拳外,没有任何伤痕。
尽管如此,他被迫蜷缩的背部,微微颤抖的身体,皱成一团的额头,无一不彰显着刚刚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常青站起身,声音明朗了些,“我刚刚在想,就这么把你打死,也不亏。”
…………
常青离开天台,瞧见了越屿。
他就站在楼梯中间,他手扶着扶手,似乎要拾步向上,见到常青出来,就停在台阶上没动作了。
他没有诧异,只是平静地仰视着常青。
常青不想理他,下楼时与他擦肩而过,常青片头扫了他一瞥。
很冰冷的一瞥。
她在警告他。
不要多管闲事。
常青从来是个理智大于感性的人,任凭感情的洪水将她的五脏六腑冲刷,名为理智的剑锋依旧牢牢抵在胸膛,惨白一片。
从她对隋明远出的第一拳起,她就想好了未来可能的走向,包括她拳打脚踢隋明远这件事传出去的后果。
她可能会迎来来自隋明远的报复,可能会承担不小心间将脸色苍白的副市长打死或是打残这件严重恶劣事件的法律后果。
按理说常青不该动手,对隋明远出手实在是弊大于利,出一时之气引来后患无穷,这实在不是常青的作风。
越屿默默放下虚虚握在扶梯上的手,盯着女孩离开的背影,她看上去很冷静,也很从容,只是不知为什么,越屿觉得身影离开时看起来有些用力。
常青离开了学校,她沿着回去的那条小路径直走着,那条路她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熟悉到就连路口的路灯柱子上有多少块漆斑都知晓。
常青完全凭本能走了很长时间一段路,直到拳击俱乐部的招牌映入眼帘,常青停住了步伐。
她盯着那块招牌好久,终于像忍不住了,低下了脑袋,一直僵着的脊背也渐渐弯下来。
常青吐了。
她蹲在草丛边,将白天吃过的吐了个彻底。
再次见到隋明远,与愤怒和痛苦一起涌上来的还有恶心,不光觉得隋明远这个人恶心,记忆里鲜血包裹双手的恶心粘稠感再次翻涌,常青是真的想吐。
不知道吐了多久,直到连清水都吐不出来了,常青才渐渐从地上站起来,她回房间简单地洗了个澡,出来后瞥了眼窗外要落不落的落日。
夕阳透过玻璃撒下来,落在常青冷冷的面容上,平生添了一抹温情,只是这抹温情很快被常青翘起的嘴角打破。
“真能活。”
比起前途和学业,还是隋明远的死亡和痛苦更能取悦到她。
回来的一路将常青乱麻的心神重新整理好,因为隋明远出现的失态在常青身上似乎成了历史,她开始重新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处理隋明远。
今天估计是没死成,不然电话怎么也该打来了,只是要常青放过他也是不可能的事。
隋明远在这个时候找来估计也没什么好心思,今天冲动把他打了一顿,他会不会来找我算账。
常青默默将多年前捅的那一刀重新扯出来——隋明远这种人想必也忘不了,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常青缺席了当天的晚自习,不知道隋明远做了什么,班主任一个消息都没给她发。
姜璐给她发消息。
【姜璐:同桌,你晚自习去哪儿了】
【姜璐:老顾晚上居然没来】
【姜璐:同桌,你知不知道你爸出事了?】
看到最后那条消息时,常青扯了下唇。
放下水杯,她抬手敲字。
【cqing:他还没死?】
姜璐隔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回了个问号。
【姜璐:应该没吧】
常青没回。又过了很久,姜璐又发了几条消息。
【姜璐:据说他被人打了】
【姜璐:有人说是你】
最后这两条消息回的缓慢,中间隔的时间也很久,常青几乎可以想象姜璐抱着手机挣扎的模样。
在更多的消息砸来前,常青飞速回来了个“嗯”。
姜璐愣住了,对话框内“越传越离谱了你爸被打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简直要气死”还没来得及发出去,这个“嗯”就砸得她说不出话了。
过了会,姜璐又反应过来,心想:这个“嗯”的意思是“我知道了”,肯定不是承认我说的话,一定是刘琦他们说的太真了,我才……
我才……
姜璐卡住了,因为她看到常青又发来的几条消息。
【cqing:是谁说的】
【cqing:他们这么知道的】
姜璐不敢置信地盯着最后这条消息,连思考都暂停了。
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姜璐吐了口气,带着极其坚定的信念敲字。
【姜璐:同桌,我相信你】
【姜璐:这一定是你爸的错】
【姜璐:你不要难过,你有我这个善良坚定的同桌站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