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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困柳平静充实的养病生活再度被打破是在三日后。
温家上下的小像画得差不离,他难得清闲地坐在小榻上,旁边案上是咬了一半的凤梨酥,正翻着闲书,便收到了来自巽风的纸鹤。
他其实隐约听闻了鹤清尊要出关的消息,但没想到,裴净台一出来就会给他信儿。
晏困柳盯着纸鹤传来的几句寒暄邀约,思绪转了一番,想到收进背包里不知功能的杜若花和没涨满的兴趣值,还是决定见一见。
晏困柳找到温师姐知会一声,说想要下山转转,没提裴净台的邀约。温雪蝉正忙着查什么审讯的事宜,闻言不太放心,抽空支了个叫浩阳的小师兄跟着他。
因着无偿画小像,他在兑泽混了个脸熟,这小师兄二话不说地点头应下。
他甫一踏出执事堂的门,就见山梯上冲来一个面若敷粉的男儿郎,端得一个弱柳扶风,目含热泪,冲着上方殷切地喊道:
“四郎!四郎你出来啊,我是青衣啊,你在风月馆替我赎了身,我应了要伺候你一辈子的不记得了么……”
周围温家诸位皆是习以为常,脚步不停,熬药的熬药,搬书的搬书,进门领任务牌的顶着张上班的死人脸,连个转头看热闹的没有——同一个热闹每天一遍,词翻来覆去的那几套,早腻得不行,成为兑泽峰伴着风声鸟鸣的固定背景音了。
就是今日这只鸟实在有些吵,有些尖的声音回荡山中:
“出来见见我吧,四郎,我求你了,你叫我做什么都行,我的一整颗心都给了你啊!”
“四郎,四郎,难道你都忘了吗!”
“怎么还没赶出去。”他旁边跟着的浩阳拧眉嘀咕一句。
晏困柳瞧了瞧。那位自称的青衣的小倌瞧起来瘦弱非常,却步履生风,边跑边提气深情呼喊四郎,今日值守的弟子显然也没想到这细麻杆窜得这么快,一时大意,让这人跑进来多喊了几句。
但他再快,也比不过修士,终是被拦了下来,两柄剑前后架着,毫不怜惜地将人带离现场,人还不死心地回头喊着:“我还会来的,四郎,我定要见到你——唔!”
一温家弟子给人下了禁言咒。
晏困柳收回目光,这些日子他在兑泽发现,虽然当下圣手花名在外,但在峰内还是颇有威望的,甚至相习之风颇盛,许多人效其披发赤足而行,说是体悟道法回归自然。
他看着前方衣冠整齐的小弟子,搭话道:“师兄怎么不效圣手之风?”
“仿了又如何,总归学不去圣手一分神韵。”浩阳领路,“你瞧师姐就不学,道法境界照样甩他们一截……再说,不穿鞋扎脚。”
他一笑:“也是——”
话音未尽,忽听树上窸窣,一个身影掉出,猝不及防地砸向他!
晏困柳只觉眼前一黑,香醇酒气扑进鼻间,接着咚地一声,躺倒在地,两眼冒金星。
”晏师弟!”
浩阳一惊,刚想去扶,在看清掉下来的人后,骤然止住,结巴道:“谁这么——圣、见过圣手!”
“说得不错。”一道清柔声音响起,拖长的尾音含着醉意,不知在赞赏哪句。
浩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底下地晏困柳被砸得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颤手推了两把那天外来人:“要压死人了……”有没有人管管…他骨头好像断了好几根……
倒霉催的。
“诶呀,真是得罪,我说怎么摔得不疼。没砸坏你吧?”温将离才注意到身下人似的,终于舍得起身,在看见那张脸后,眯起迷离的狐狸眼,俯身细看,纱衣柔柔垂落他头旁,手抚上青年脸侧,“嗯?好眼熟……是二姐姐么。”
晏困柳眼前发黑,虚虚咳了两声,胸肋立刻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肯定断了。
温将离看到人眉头紧皱:“啊,疼不疼?我真是笨,是我错了,我不该喝这么多酒,二姐姐我错了……”
谁是你二姐姐。
晏困柳无力吐槽,他正想尝试坐起,一双微凉的手便扶住了他,相触之地涌来澎湃灵力,登时抚平内里疼痛,愈合断骨。
他稍稍一惊,要知他可是绝灵体,相比常人的体质他就像个漏斗,若其他人疗愈医伤只需一斗灵力,他要达到同样效果则需要十斗、百斗……源源不断。
“我差点在树上睡着了,下次定不会了,我听你的,你把我的酒都没收吧,管管我。”温将离还在自言自语,脸色因过力使用灵力而发白,他咽下喉头的血,不知是真醉还是不想醒,“我好想你……他们都死了,我也好久没见到你了。”
他声音渐小,喃喃地几近耳语:“我按你说的养大了雪蝉,她很可爱,不需要教就会好多事情,只是……你说,雪蝉怎么不像你呢?她非要去学那什么巽风的功法,拦都拦不住。”
“我当时就同雪蝉说,去巽风修习可以,但万不能沾无情道。”他笑了声,言语也肆无忌惮,“无情道都该死。还好那姓裴的有些自知之明,没见过雪蝉,他若敢拉雪蝉入道……我定杀了他。”
“嗯,我定杀了他,放心罢,二姐姐。”他轻声保证。
晏困柳顿了顿,隐隐从这话中察觉什么,眼眸一动,对上对面人那双堪称妖异的狐狸眼。
眼前人的确如同,若是换作他人被这样瞧着,怕是早已就沉入这双眼中的斑斓幻境,七荤八素不知所向了。
沉默须臾,温将离神色自若地问道:“你是不是要去见姓裴的?”
“……?”
“走罢,小困柳,我跟你去会一会他。”温将离收手,发丝披散青色纱衣上,衣袂处滚着水仙纹样。他散漫站起,揉揉自己的头,“我喝醉了,有些胡言乱语,别介意。”
晏困柳这下真懵了:“你认得我?”
“哈哈。”温将离像是被他这副表情逗笑了,“雪蝉当然和我提过你,峰中也没有你这般相貌的弟子。”
说罢,他对那头站成石雕的浩阳小兄弟道:“你回去罢,告诉雪蝉,我亲自送他下山。”
浩阳领命称是,扭头时奇异一瞬,连忙跑路去,心里揣着个大新闻急需分享——
惊,圣手风流债再添一笔,当众同晏小师弟搂搂抱抱说小话,随后携人下山私奔!
虽说这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两方美人相贴,一上一下,目光拉丝,实在令人莫名脸红心跳,想入非非。这般说辞只能说喜闻乐见。
不知风评即将被害的晏困柳站起,拍拍身上草屑树叶,迟疑:“圣手如何得知我是要去见…鹤清尊的?”
温将离却道:“你体质挺特殊,是绝灵体罢。”方才他疗伤,自然察觉了晏困柳的不同。
晏困柳当即警惕。
“放心,雪蝉同我说过你药的问题,她不清楚巽风给你的药是在做什么,但我可猜得出。”温将离眼中闪过暗色,“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最厌这种献祭他人性命去换苍生的情节。”
晏困柳联想到温杜若的结局,表面露出如释重负的意味:“多谢圣手。”
温将离这样做只因厌恶裴家,而非为他。两大世家首位暗地针锋相对,他则是个象征意义较重的棋子。
情况比孤立无援好了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见这位圣手第一面便多次出乎他意料,他总要留个心眼。
山下。
裴净台闭关月余,中途又经历一次心魔雷劫,听倦的诅咒恶语再度响起,那张命定面孔烙印入骨,然后,第不知多少次失败。
他的本命灵剑断在劫中,亦毁了道心,已经数年不曾长进,独独缥缈的执念和责任虚支着这张看似光鲜的皮囊,在这片枯寂死穴中,等待传承这份痛苦的继任者。
自古以来,修行闭关所为不过勘破劫数飞升越阶,然他不可能勘破,所以不可能成功。但这也是他仅剩的拖延手段。
因此,在出关的那一刻他便知,他时日无多了。于是传裴无心速归——他背后的封印是个不稳定因素,需尽早在他眼下渡劫成道,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天。
从裂天渊新生魔尊之祸,四峰死者颇多,人丁寥落,灵气稀薄,再难复昔日盛景。
如今重复凶卦再现,天际血线再现,一切预兆都似曾相识。数年来,这场灾祸只会愈发难以相信地猛烈,而他们却大不如曾经,如同一场注定走到绝路的轮回,有限地挣扎着。
他已疲累至极,当得知晏府灭门、那张有着相似命定面孔的青年没有归来时,心愈发空了下去。
他知道什么了?
裴净台七情六欲早于往日消耗殆尽,对着晏困柳时,更像看着一段属于封尘过去的藏品,或许当他顶着这张面庞同他好好说话时,满足了他不知所谓的幻想和遗憾。
并且,在见到青年后,他总莫名觉得,他会再见她一面的。
会的吧。
裴净台邀人到巽风山脚下一处长亭相见,引路纸鹤先至,光亮消弭,他站起,在看见来人时,面色登时沉下去。
“别来无恙,鹤清尊。”温将离一袭纱衣,踩着石子路,冲人扬了扬眉梢。
裴净台微不可见地蹙眉。
温将离坐下,肆无忌惮地翘腿笑道:“你们不必在意我,我只是久未尝过巽风清茶,有些怀念,特意前来一品。鹤清尊不至于这么小气,连茶都不让我喝罢?”
“圣手细品。”
裴净台面无表情地挥手,满上茶杯,随后看向一旁的青年。
晏困柳则规矩地行了礼,如同巽风无数弟子般:“见过鹤清尊。”恭敬妥帖,也没有什么感情。
裴净台被这客套一堵:“伤口好得如何?”
“多谢尊上挂心,已经无恙。”
“我听无心说,伤你者逃走,你可记得有什么特征?”
晏困柳还是搬出这套说辞:“不知,可能是我当时……太害怕了,眼前一片黑。”
他看了看裴净台。他本打算将那朵杜若花拿出来试试——这毕竟是裴净台的记忆彩蛋产物,然而如今温将离掺和一脚,他反倒不好搞小动作了。
“是无心失责未看顾好你,让你受惊了。”裴净台道。
晏困柳摇首:“和他无关。”
裴净台望着眼前分外疏离的青年,忽地有些怀念曾经他面对他的自在鲜活模样。他轻声问:“伤既已好,晏公子准备何时回峰?”
兴趣值又涨了。71%。
晏困柳看着攻略目录,决定来剂备好的猛药。
他扯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轻轻摇了下头:
“不,尊上……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欲用我来祭神器的计划,我不会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