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几日的惊蛰城,暂留在城中的众多修士联系自家宗门长辈汇报了在锁灵境中所遇见的异常情况,随后又忐忑地等待起下一步的指示。
在被沈玄一个秘境空手套白狼套进北地的修士见证下,大白于天下的浊气显然让不少人感受到了不安,准确来说,还包括那个斩杀了八苦的沉昭。
浊气的出现必定会让修真界动荡,当时秘境中众修士几乎对八苦的攻击毫无抵抗之力,而这样的存在,也许还有七个。所以,能够解决八苦的沉昭势必会受到无数人关注,没人希望自己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也因此,不少修士,甚至天一宗的长老们都在揣测,这个沉昭,究竟是沈玄扶持起来为了从当今修真界掌权者手中分一杯羹的棋子,还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沈玄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一统修真界?
也有刚刚进入宗门高层的年轻修士在商议时提出不一样的观点,说:“万一沈玄就是单纯想处理八苦,不愿它们为祸世间呢?”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很有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齐齐黑了脸,这时同伴传音入耳告诉他,这几个长老都是被当初的沈玄用绳子吊在剑柄上,绕着依附天一宗的小宗门飞了好多圈,丢了好大的面子,从此与沈玄势不两立。
年轻修士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天一宗,与沈玄有梁子的天一宗。他登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为沈玄说话,也没有再说出自己的另一个猜测。
既然沉昭有能力杀死八苦,那她是否可以掌控浊气呢?
这一点,虽然他没有提,但是也有不少人有所猜测,但是很快就被修真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否定了。
众所周知,浊气是人体脱胎出去的重浊之气,重浊之气是什么?所有由人的负面情绪衍生出来的影响修士修炼的,都算作浊气。
这个浊气与灵气不同,它可以是从人的灵魂识海中洗去的可以影响到意识的恶意,也可以是因为人的本能中脱离出来的欲望。
灵气是无法压制住浊气的,不然这么多年来修真界的功法,也不会是主张洗去浊气来求得进境。虽然它确实算是一种力量,甚至比灵气更高一级。
所以要抑制浊气,想必只有清气才可以,但是清气是构成人灵魂的东西,修士们哪个可以说已经完全参透了灵魂,可以掌控神话中女娲大人创造人类所用的清气?飞升了的那些大能都不敢保证。
所以,区区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沉昭能够掌控浊气?怎么可能?真是哄堂大笑了。
是以,目前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摸清楚这个沉昭的底细,这样沈国那边有动静,他们也好见招拆招。
毕竟要是沉昭打着根除浊气的名号做点什么,又修真界各路人士见证之下的话,天一宗还真不一定说得出拒绝。
于是,不少在外历练的弟子都接到了命令,其中,也包括从折剑山赶回天一宗的少宗主,明翎。
外界的波涛汹涌沉昭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也只当是多听一耳朵消息。她现在正坐在待客的房间内,面无表情地看着踟蹰不安的沈昀。
她没有住进那间尘封却被搭理得很好的房间,在邀请陈殊被拒绝以后,一行人就在皇宫的几间客房住了下来。
其中,也包括被挑明了太子身份的言午与易灵宝。
那两人的安排暂且不论,沉昭瞥了一眼桌子上花纹繁重的衣服,冷冷道:“不去。”
“扑通”一声,沈昀毫无沈国太子的形象,瘫倒在地上,拽着沉昭的袖子,抬起一张和沉昭相似的脸,泪眼朦胧地说:“我只是想趁着生辰宴,将姐姐介绍给几位城主认识,并没有别的意思。”
是的,在无知无觉了活了十八年以后,沉昭终于得知了她的真实生辰——六月三十一,就在公主祭结束后没多久。
对此,沉昭怀疑公主祭的时间定在生辰前也是沈玄的意思,她如果真的来到了这里,刚好能够过上自己的第一个生辰。
虽然沉昭的身份不便于公布于众,但是几位城主显然不在此列,城中雪卫早就在筹备生辰宴,沈昀便想将沉昭介绍给沈玄的心腹,甚至还特意准备好了华贵的衣衫。
真是......沉昭收回复杂的心绪,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面对一脸期待的沈昀,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沉昭这几日闭门不出,其实并不是为了避嫌或是担心影响到沈昀的地位,沈昀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性格。她迟疑片刻,看着沈昀失落的脸,打出一道浊气隔绝声音,才道:“你知道我已经掌控了生苦的力量吧。”
提起正事,沈昀表情一正,从地上利落地爬起来,说:“知道。”他忧虑地看向沉昭,问:“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沉昭缓缓摇头,说:“掌控八苦必要的代价。”她已经明悟了求不得苦的代价,她可以听见每个人的欲求。当初,她听不到陈殊、沈昀、言午这三个人的欲求,分别对应了三种情况。陈殊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的欲求与这个世界无关,沈昀是灵族人,本源是与八苦相悖的,而言午心思内敛,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抗沉昭无意识的力量。如果不是生苦的刺激,他心防松懈,沉昭也听不到那句想要活下去。只是谢空妄的情况大概与这三种都不一样,沉昭在他身边,不仅听不到他的欲求,甚至可以隔绝那些心声。但是沉昭对谢空妄始终保持着三分的怀疑,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呢?沉昭掌控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只要在谢空妄身边,甚至可以不用付出代价。
至于生苦的代价又不一样,世人之苦,都会加诸于她身。这是曾经的生苦与小笙承担的代价,在沉昭获得了她们的力量以后,又转移到了沉昭身上。但是这些苦痛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出现,在沉昭刻意避免与人接触的情况下,痛苦只会在超过一定阈值以后被沉昭无意识的力量捕捉,然后同步到她身上。但是如果接触的人太多,沉昭也会被迫与沉浸在痛苦中的人共感,就比如——阮玉深。离开秘境后,她只是与阮玉深打了个照明,就能够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绝望,像是陷入了一片怎么也爬不出去的泥沼,这不知缘由的绝望险些淹没了沉昭,好在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失态,借担心同伴的理由离开了。
所以这几日沉昭总是深居简出,避开与人接触。
隐去了阮玉深那段,沉昭简单说明了一下掌控八苦的代价以后,沈昀垂下眼,压低了声音道:“以后,你会一直这样吗?”
沉昭忖度片刻,如实说明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谢空妄一直跟着我的话,我应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视这些代价。”提起谢空妄时,她表情漠然,细看之下还有一丝冷酷。
从一开始,谢空妄就非常可疑。他带来的那一枚发坠是沉昭推测出轮回的最主要因素。但他又与陈殊不同,陈殊有一个准确的来处,那个来处塑造出了陈殊天真又冲动的性格,那是沉昭永远也窥探不出来的繁华与安定。但是谢空妄不是,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只得空洞与妄然。他没有归途也无来处,似乎只是游荡在世界上的一缕魂,在瞥见沉昭的那刻才落在了人间。脱胎于浊气的八苦尚且不能完全免疫这些力量的代价,谢空妄又是如何让沉昭不必因为这些代价而烦忧?
谢空妄是否是那不知名的幕后之人为沉昭特意创造出来的诱她上钩的饵、上瘾的毒药亦或是会被牵掣的软肋?
沉昭不知道。
但她也不能因为这些怀疑就去猜忌谢空妄,她不能将那些莫须有的猜测强加于不知情的谢空妄头上。
沈昀凝视着沉昭冷淡的眉眼,忍不住问:“姐姐在担心谢空妄来路不明吗?他应当没有办法伤害姐姐的。”那谢空妄他已经查过,除了一张脸尚且能看,没有灵根,没有修为,平平无奇到丢进人堆里都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沉昭与他对视一眼,摇摇头:“并不是担心他伤害我。”然后闭口不谈她的怀疑,转而凝视着桌面上伏雨送来的舆图,说:“无药城已经被言国派的修士彻底掌控了吗?”
察觉到沉昭的避而不谈,沈昀幽幽叹息一声,不过他来见沉昭,除了想要将她正式介绍给几位城主,也确实是带着无药城的最新消息来的。他窥视了一下沉昭的脸色,确定她没有因为听到无药城而露出伤心时才道:“在药宗死亡之前,无药城称得上桃花源,但是在药宗死亡之后,城中无人可以服众,又多是凡人,很快便混乱起来,谁都想分一杯羹。在槐安……他也是雪卫统领之一,离开无药城前,刚有一位神秘修士解决了无药城那几位供奉,占领了无药城。”
“此人对城中百姓出手了吗?”沉昭问。
这个问题沈昀给予了相当肯定的回答:“没有,听说还安顿了许多受伤的百姓,只是杀死那几位供奉以后,那个修士就再没露面过。槐安走之前只打探出来这些消息,他本是为了从无药城取走切玉光,又因为这阵动荡停留数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切玉光?那把不曾开刃的剑?
沉昭捕捉到关键词语,呼吸有片刻停顿,她问:“师父的私库被打开了?”
“药宗的私库,没有这么轻易就能打开的,”沈昀摇头:“切玉光本就是剑君大人所属,是当初药宗传讯向剑君暂借,剑君才将它送到无药城。后来阮城主情况不对,我派槐安以信物将它取回,只是,姐姐先一步治好了阮城主。”他说着高兴起来,像是沉昭治好阮玉深,他有荣与焉。
切玉光啊,沉昭对它的印象,停留在刚被师父带回去的第一年。
赵国战乱,沉昭虽不说亲历,却实打实地见过许多战争带来的伤痛与混乱。
那些经历在沉昭还未彻底长大时,便留在沉昭的潜意识里,只是她为了护住几个孩子,强压着自己遗忘忽视那些烙印,不断地往前走,她必须是那些孩子的支柱,必须当一个大人,因为一旦她倒下了,面临那些孩子的便是无法想象的令人恐惧的未来。
后来成功进入无药城,沉昭和那几个孩子都得了药宗相救,沉昭硬撑起来的那口气散了,那些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经历追上了她,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放火的疯子与死人残缺不全的脸交替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每每惊醒,都害怕得发抖,又不敢出声。
她不敢看窗,害怕窗户上睁着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不敢看墙,害怕墙上会突然出现一对干涸成褐色的血手印;不敢用被子蒙住头,害怕被子里面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不敢伸出手去点亮近在咫尺的灯,害怕下一瞬就会从床下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拽着她坠入黑暗;她畏惧一切未知,就连飞蛾扑在窗户上的声音,都令她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直到沉昭师父发现她房中唯有灯的灵石用得格外快,才在沉昭的缄口不言与逐渐蔓延的恐慌中叹息一声:“我倒忘了,其实你和那些孩子一样,也只是一个孩子啊。”
那时她不懂师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倒是想通了许多。
也许在初遇时,师父就已经知道了沉昭的灵族身份。但是他谁都没有告诉,包括沈玄,这么多年来,他将沉昭保护得很好,少有外人见过她,没人发现沉昭的真实身份,就连沈玄都不知道她找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在无药城。
切玉光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剑,它是剑君无数珍藏中最不起眼的东西,握着这把剑的人无法用它伤人。它唯一的用途,是切开触摸不到的存在,像光,像恐惧,像沉昭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