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倏得愣在了原地。
严渊的目光太过诚挚,像是能看透人内心般,从灵魂深处对他进行拷问。
但是严渊看他的神情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只是朋友之间,极其轻松的对话。
江黎停下了脚步,摇了摇头,道:“什么?”
虽然平时他一贯喜欢伪装自我,但此刻说的却是实话,他确实一无所知。
严渊认真的神情中似乎轻微地裂开了一条缝,中间透露出几分自我怀疑。
“十多年前,天马星孤儿院,你可曾见过我?”严渊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江黎依旧摇了摇头。
只是否认之际,江黎察觉了一丝异样。按常理说,以严渊的性格,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同一个玩笑,除非——
他说的是实情。
严渊也陷入了沉思,目光凝聚在半空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反倒是江黎心中有一堆疑问。
“我们见过?在天马星?”
严渊没有回答,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片刻后,他把一叠资料递给了江黎。
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严渊曾提到过的,安德森团队的信息。
资料中详细写到,安德森团队前身专门研究人脑记忆,来帮助失忆人群恢复记忆。
这些江黎之前就已略有耳闻,简略看了一眼,便跳了过去。
后面是关于他们研究内容的详细记述。这类具有高度隐秘性的内容,通常都会被放入星球一级保密系统中。也亏得严渊的特权,他才能窥见一二。
详情中记载着,安德森团队在恢复记忆的研究之路上并不顺畅,比起同期的其他团队,他们的研究成果着实拉垮。
但在后来的一次实验失误中,他们误打误撞,意外发现了一条反方向的路:清除记忆。
这类技术可以运用到精神领域,专门为一些受到过严重精神刺激的病人,清除痛苦的记忆,从而使他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不过针对清除病人记忆合法性这一点,星球各派的争议太大,大家都未能达成统一,最后安德森团队的成果也没有运用到实践之中,就此搁置。
资料中的记载到此处便终止了。后面没有提到的内容,江黎大抵也能猜想到,无非是后来安德森团队被聘用到了R类病毒领域,然后表现出色,成功地制止了天马星的疫情。
之前江黎就心有疑问,此时旧事重提,他终于问出了那句想问的话:“安德森团队从来只是记忆方面的专攻,从未接手过病毒领域,怎么会成功制止天马星那年的疫情。”
“更何况,如果那年的病毒有妥善制止的途径,现在为何不用?”
不过话刚出口,江黎就想到了答案。
前段时间和赵文廷一同商讨丹顿星球坠机案时,对方曾提到过,那次事故中与赵文轩一同遇难的,还有昔日安德森团队的人。
严渊从江黎深思的表情中会了意,就他费解的一部分进行解答:“团队解散后,全部成员几乎就此失去了联系。而当时治疗的方案被列入了一级保密系统,不对外宣布。”
江黎想起自己手上的这份资料,便是严渊从一级保密系统内调出。只是他们仅有安德森团队的资料,却无任何R类病毒救治方案。
这无非两种可能性:要么被后期删除了,要么压根没录入。
“但是如你所见,系统中毫无记载。保密系统载入与删除都会留下记录,并且这种操作记录是绝对不可删除的。我当时就仔细查看过,系统内没有任何关于治疗方案的记载。”严渊继续说。
接着,他说了一句貌似和之前毫无关系的话:“你是不是,对和我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一点印象,就好像,根本没有认识过我?”
江黎脱口而出:“自然。”
只是话刚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因为他在严渊眼中看到了片刻的期待落空的怅然。
当然那种特殊的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严渊很快恢复了刚刚的神态,分析道:“这就解释得通了,为何一个专攻记忆的团队,可以解决连两位专业医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还有当年病重患者名单数据为何会丢失。”
江黎的瞳孔一震,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现如今,根本没有人记得这批患者,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所以无论他们是真的接受了妥善的治疗,还是就此消失在这个星球,根本没有人在意,也无人记得。
他们就像彻底从这个世界蒸发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而那些本应该熟识他们的人,现在同江黎一样,对这些明明占据自己人生极其重要地位的人,没有丝毫印象。
“我的记忆被人修改过。”江黎自问自答。
严渊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从他幽深暗沉的目光中,可以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其实严渊早就怀疑过当年的治疗有问题,只是这种想法一直趋于一种凭空猜测,没有实际的根据。
而现在兜兜转转,终于柳暗花明,多年前这种无忌的猜测,总算在今天得到了应证。
如果能成功在江黎身上找到他被篡改过记忆的证据,便可以进一步指正那年疫情背后的问题了。
“所以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江黎问道,“为何不早说?”
严渊轻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一丝无奈,但随即变成了自嘲:“我以为你不想认我。”
江黎:“?”
严渊:“当年我们俩可没少吵过。”
江黎:“……”
何止没少吵架,严渊与江黎两人可谓水与火,磁铁的南北极,一见面就互怼,谁也不饶过谁。
不过更准确地说,是一开始江黎靠着自己一张不饶人的嘴,全方面地碾压严渊。随着两人的相处,严渊逐渐掌握了江黎的损人之道,师夷长技以制夷,最后完全地回敬并压制了江黎这位“老师”。
所以严渊第一次遇到江黎时,看到对方一脸生人勿近,就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江黎不想搭理自己。
他绝对尊重江黎的个人意愿,从不想强迫他做些什么。
即使是与旧友相认这样的小事。
只是在后来的相处中,严渊逐渐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江黎根本不是不愿与他相认,而是压根不认识他。
“我有个认识的朋友,专门从事记忆领域的,如果有需要……”
“你安排吧。”还没等严渊说完,江黎便接过了话。
这些天来,江黎心中一直悬着一把剑,此刻事情的始末终于明了,空悬的利剑也终能入鞘。
他感到颇为轻松,甚至内心有些小雀跃。
就好像一直以来,他在潜意识中就已认定,自己会孤身一人一条路走到黑。
而此刻却被彻底打破。
无论是赵文廷,还是李默,抑或是现在的严渊,他们都与自己一样,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地努力着,试图拼凑起当年的真相。
他们表面上或是陌生,或是敌对,但在这些亦敌亦友的面具背后,都有着同一个目标。
原来并不是夜色太过暗沉,看不见前行之路。而是自己低头太久,从未注意过身旁的同行者。
察觉到严渊眼中的诧异,江黎回敬道:“怎么,说点顺你意的话,浑身难受?”
严渊:“……”
“自己慢慢消化吧,我还有事要忙。”
说着,江黎将手指上捻着的芯片在严渊眼底晃了晃,然后逃回了房间内。
严渊:“……”
也不知道是谁要消化一下。
一向嘴硬的江大医师回到房间后,脑海里还循环播放着刚才的画面。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又一口地灌入腹中。
冰冷的液体刹然入体,温凉相接,使他的暂时获得了片刻冷静。
江黎将芯片导入到智能机内。
其实今天在画展中看到那幅画,他就明白了艾瑞斯邀请他的用意。
简单来说,从艾瑞斯的轮椅失控,到邀请江黎前去画展,都是她一手精心策划的局。
目的就是让江黎提出,带走这幅画。
其实这幅画并不是什么重要或者名贵的东西,仅仅是江黎幼年时的随手涂鸦。他早年转院时将它顺手带来了天马星,后来在院内不知所踪。
希弗集团作为天马星孤儿院的资助方,想必与其有着一定联系,要在孤儿院中找到江黎的旧物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艾瑞斯稍费点心思,便能获取到这幅画。
醉翁之意不在酒。艾瑞斯自然不是想要江黎这幅糟糕的作品,而是想找一个能引起他兴趣,从而诱使他乖乖上钩的鱼饵。
所以她料到了江黎在看到画后,一定会想要带走,这时候自己顺势提出赠予,他便会应下。
而这幅画又很巧妙地装反了相框,所以只要收到之人有心,必定会打开相框,将它重新调整方向。
当画框被打开,原有的画纸被取出,江黎就会发现,画纸背后还附着一个芯片。
芯片内部设定了层层加密防护机制,江黎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理所当然地借用了严渊特有的的高智能系统,对其进行了解密。
智能机哧咔哧咔半天,总算把芯片的内容全部解析出来了。
只是当江黎看到其中的内容后,目光深处渗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