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云卿嘴唇动了动,直到杨虞露出那种酷似担忧的可怜表情,才屈尊出声:“你真的想过以后吗,那个时候。”
杨虞愣住了。
良久,才短促地笑了一下:“我不怕死,还能怕饿啊?”
“很多时候,饿比死可怕。人是可以主动去死的,但人不能逃离饿。”任云卿把着方向盘,并不留情地揭穿他。
杨虞陷入了沉默。
“……那时候,我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他犹豫了几瞬,还是觉得讲一些真话。
任云卿表示理解地扯了下嘴角。
“能想到的事情也就两件,除了要不要去死,就是你。”
任云卿扯着的嘴角僵住了。
杨虞总是在这种时分无知无觉:“原谅我吧,因为没信过自己会有未来,所以很难相信和你会有将来。”
“但我确实,总是这样期望的。”
过去是这样。
现在其实,也是这样。
但杨虞刻意含糊其辞了。期望归期望,他的的确确是不信了。
任云卿喉结滚了滚,倏地感到眼前的道路无比模糊。
他木木地去打雨刷器,第一次没碰到,开了好几下,才迟钝地发现雨刷器本来就是开着的。
一阵沉默,只有雪花撞上玻璃的簌簌声。
杨虞替他按下了加热挡风玻璃的按钮。
“我知道。”任云卿突兀地开口。
杨虞被吓了一跳,按按钮的手哆嗦了一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任云卿是在说,他知道自己那个时候,除了想死,就是想他。没有余力去信以后。
“你当然知道。”杨虞轻声说着,垂下眼皮。
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打了两片阴影。
“现在呢?”任云卿的声音再次响起。
杨虞喉咙一紧:“什么?”
他下意识问完,就已经开始后悔。他害怕任云卿问他现在有没有期待两个人的未来,哪怕是想不想和他一起看雪。
“死。”
任云卿薄薄的嘴唇只吐出来了一个字。
杨虞未曾料想是这样一个发问。
“......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了。”他笃定。
任云卿很虚假地笑了:“怎么,那我......那有人陪你死你就乐意了?”
这样故作散漫的笑容同这故作轻松的玩笑一样,充满了沉重的刻意。
杨虞滑到了车窗上,额头贴住冰冰凉的车窗。
雪花砸下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恍惚着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我想热热闹闹地,活着。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右耳畔被雪声占据,他听不清自己的话了。
听不清,就好似未开口,倒出来了深埋的私心。
“我呢?”
杨虞听清了,但没有听懂。这两个字所能解释的含义太多了:“什么。”
“你想和我一起,热热闹闹地,活着吗?”
任云卿再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停下了车。
.
杨虞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路过的鸣笛声让突然横圜到二人中间的死寂显得不那么令人窒息。
任云卿的话让他的睫毛抖了抖。
心尖儿......也颤了颤。
“说话啊。”任云卿忍不了这样的沉默。就跟等着判死刑一样,忒折磨。
“......”杨虞张了下嘴,可喉咙被无名之物堵住了。
他能感受到任云卿的灼灼目光。
几乎能把人烫伤。
高速路上的鸣笛声撕心裂肺,仿佛对于二人这般拉扯的怒斥。
任云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嘴角的弧度一点一点冷了。
他发动了车子,语气变得冰冷:“我知道了。”
跑车就像离弦的箭,带着轰鸣声飞驶而去。
杨虞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你用不着这样,你误会了。”
他转过身来,望着任云卿轮廓分明的侧脸。
任云卿回看了他一眼:“我误会什么了?”
杨虞失语。
——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
——我呢?
他沉默,那于情于理只是让人理解为“不喜欢”,却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开口。
他又按耐不住反驳:你误会了。
——你不喜欢我。
——你误会了。
“你不敢说实话。我误会你了?”
杨虞愣住了。
……什么?
“你一直不敢对我讲实话,难道不是这样吗?”
任云卿低沉的嗓音没有什么温度,只是叙述。
可是杨虞听来无比震撼。
任云卿到底都知道了什么?任云卿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态度很简单,他不想再和任云卿扯上关系。
任云卿呢?
杨虞眉毛一点一点拧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任云卿深深看了他一眼。
……
夜间的飞机无比寂静,如同被抽去一切空气的世界。
杨虞盖着空姐送来的毯子,垂着眼皮,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任云卿手腕上的手表,听着他均匀的呼吸。
手表指针指向“3”。
凌晨三点。
可是他全无睡意。
前座的女孩总是回头看他,他感受到视线,那意味不难猜,但他只是垂着眼,看指针缓慢地挪动着,征兆着又一秒光阴被荒废。
失眠,和任云卿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难以安眠。
脑子里乱。扯不开的线。
窗外黑云飘荡,玻璃上映着他苍白的脸。他想到电离层无线电,于是想起来中学,翘课,妈妈,死。巴赫,陀思妥耶夫斯基,悲怆。接着想到了自己流过的血,眼泪,□□。
于是又绕回了任云卿。
“光照、尖叫、金钱、崇拜,
爱并不存在,你懂得。”
不自觉哼出了徘徊在脑海里的歌。
和飞机发动机的噪音比起来,他低吟的声音微不可闻。
前排的女生却听到了,于是愣住了。
“其实我也快忘了,我们怎样认识的。
或许我也记错了,你没说过你爱我。
那个夏天太远了,黑黑的。”
因着习惯,杨虞慢慢再慢慢,从座椅滑向冰凉的窗玻璃。
额头抵在了一片冰凉之上。却一点也没有更清醒。
“钢筋水泥墓碑,明亮而冰冷的,葬着我。
迎来送往的践踏,心照不宣的谋杀。
‘生而腥臭腐烂啊’,人们向我高歌。”
声音低却清澈。
女孩吃惊地望着杨虞,维持着转身的姿势。
“怎么醒着啊你......”她的朋友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她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用极小的声音说:“......这儿,好难受啊。”
朋友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担忧起来:“怎么了,你不会心血管有什么问题吧?”
她难以置信地推了朋友一把:“想哭的意思,你明白吗,想哭!”
她真的从来不知道杨虞会唱歌,不知道杨虞唱歌这么好听。明明三言两语,却好像直接穿透了人的灵魂。
“......神经病。”
“你懂什么呀!”女孩抹了抹眼角。
.
“......I want to fly free,我说我想飞。
你吻我。”
杨虞的歌声在察觉到自己搭在自己腿上的那只手动了一下后,戛然而止。
吞下了最后一句歌词。
——我想我还是爱你的,爱值得。
“......你写的?”沙哑黏糊的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
那只搭在他腿上的手滑动了一下。
杨虞立马拎起那只手的手腕,朝着旁边人,扔了回去。
“一听就是你写的。”任云卿眯着眼,呼吸有些重。
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声音宛若梦呓,不过语气十分笃定。
“......”杨虞没有说话。
回头看着他的女孩兴奋地捂住了嘴巴。她看到杨虞耳朵尖尖粉了起来。
“叫什么?”任云卿很没分寸地滑向杨虞,直接枕在了他的肩头。
被单薄的肩膀硌得皱了下脸。
“《夜间飞行》。”杨虞嘴唇动了一下。
“里面写我了。”任云卿拿头拱了一下,弄得杨虞脖子很痒。
他面无表情,抬手去推:“没有。”
“是么,”任云卿黏糊地笑了一声,“不信。”
然后杨虞推任云卿的手被顺势垫在了他脑袋下面。
任云卿无辜地笑道:“借我垫一下,你骨头太硌了。”
“......”
“‘夜间飞行’,说的摩托车吗?”任云卿又闭上了眼睛,沙哑低沉的嗓音让杨虞耳朵发麻。
他略微烦躁地揉了揉耳朵。
除了任云卿骑摩托车载他,还有什么能和夜间飞行搭上边?
难不成还是午夜航班么。
“想飞吗?”任云卿似乎是很习惯了自说自话,不在乎杨虞到底回不回答了。
杨虞的确也没有回答。
《夜间飞行》,是他第一次被网暴后写的。
那些审判让他感到讥讽,这个世界素来擅长黑色幽默。
但那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被视线绑住了。
他就好似一只在蛛网里挣扎的苍蝇。
越是动,越是被黏连缠绕。
只不过,黑暗里,伺机而动要将他分食的,不是舆论。
而是宿命。
于是他试着写下了这首歌。
写下他的困惑。
这个世界,似乎把能摊开的都摊开来了给他看。丑的,美的,香的,臭的。
可是他越来越看不清。也越来越想要得到答案。
——爱并不存在,你懂得。
一切因此而起。不存在的温柔,毫无秩序的残暴命运,是一切的开端。
是令杨虞感到茫然的一切的开始。
他罗列,回顾,试着冷眼旁观,也想过放弃。
人的一生,如同在黑夜里踽踽。
后来的呢?
因何而活?
——我想我还是爱你的,爱值得。
杨虞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深深,深深呼出一口气。
但总还是舍不得。
.
“回京城吧,等回京城了哥带你飞。”任云卿闭着眼睛,安然枕着杨虞的肩膀和手掌,很舒适的样子。
杨虞拧着眉抽了抽手,但没能把被人枕着的手拿回来。
算了。
.
从狭窄的坐椅缝里偷看这一切的女生脸都红了,她朋友看着她笑得嘴快咧到了耳朵边上,拧了一把她的大腿肉。
她用肩膀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嘘——”
朋友回过头,看到躺在杨虞肩膀上的任云卿,表情也空白了一瞬间。
反手拧了一下自己,疼得一哆嗦。
登时就清醒了。
然后瞪着眼睛看向旁边的女生,用嘴型问:“男同?”
她是个实验室宿舍两头跑的科研狗,看手机的时间少得可怜,并不知道杨虞这个人。
一直看着后面俩人的女生连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磕到真的了。”
被捂住嘴的女生费解地拧起来眉毛:“顾潆,你手上一股泡面味儿!”
叫顾潆的女生一点也不尴尬,顺势在人脸上摸了个遍:“邓小姐,请你吃手汗,泡面味儿的。”
“滚。”科研狗·洁癖·邓常灯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