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四季宜人的安海市是临时决定的。
近两年他一直睡在店里是想完成心里一个微小的计划,想为一个人完成一个梦,可这个梦实现起来却很难,只能依靠着去救助站汲取薄弱的经验纸上谈兵。
起初,他花光积蓄在条窄巷子谋了个店,那时谁都不看好这门生意,太过普遍竞争压力也大,可他就是凭着一股劲儿从默默无闻的地方冒出头来。
时来运转,碰上不远处的商场翻新规划,也是沾上了光,还收获了个锦鲤的别号。
有天,碰上了个坐轮椅的客人买蛋糕,明媚的小姑娘梳着双马尾穿着裙子,倚在门口探进脑袋问朋友能不能进。
她的朋友很特殊,是只白晃晃的微笑天使,正好奇地嗅着空气中的余甜。
那时的他再怎么青涩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空荡荡的裤腿看,眼里布满难堪。
她的朋友注意到他冒犯的眼神,软哒哒的耳朵当即立起来护在小姑娘面前,龇牙咧嘴地对他发出阵阵低吼。
看菜单的小姑娘却并不在意,反而轻声呵斥着朋友,笑着解释道:“车祸,但是捡回了一条命,很幸运不是么。”
鱼歌愣愣地点了下头,静默间很轻易就联想到了在医院歇斯底里的母亲,展露笑容也是极为苦涩,“抱歉,想吃什么。”
“招牌小鱼快跑吧。”小姑娘仰起头,“怎么把菜单叫这个名字,看起来就像是在警告自己。”
她说话时手在空中晃一晃落在胸牌上,“你叫鱼歌,名字真好听。”
很难想象个陌生人能让他得到可以释然的出口,低头做甜品时余光凝视着口罩上呼出的热气,“不知道跑快一点是能追上还是又错过。”
“忘不掉吗?”
“能忘掉就好了。”
和陌生人去聊那些被压抑着的过往,怎么都不像他会做出来的荒唐事,但他看着眼前温柔洋溢的女孩,总觉得她能给自己指一条方向。
莫名的。
“忘不掉为什么要忘,不如记得更牢,以后再见到那人时可以好好埋怨一番自己所受过的委屈。”小姑娘说:“毕竟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我也没想过有天要在车轮底下找我的腿。”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转而又高兴起来,“忘不掉是因为你还爱,等你不爱了,自然而然就忘了。”
她接蛋糕时很虔诚,高举着双手时眼里盛满亮晶晶的满足,“哇好漂亮的小鱼,和你一样,看着就知道很好吃,秀色可餐。”
她真诚的吹捧让刚刚做老板的人有些羞涩,内敛地抚了下手腕上残余的奶油,静静地回了声谢谢。
一直趴在她脚边的朋友站起来也凑过来闻着,刚想伸舌头被温柔地敲了下脑门,呜咽声中,小姑娘又去抱它,“你不可以吃哦,这里面都是满足人精神需求的兴奋剂,你这种健康活泼的小朋友可不需要。”
在旁边擦手的鱼歌若有所思,“我没养过宠物,狗会有什么忌口?喜欢吃什么?我去帮它做一份甜品。”
他们就像是相识了很久的朋友,相处起来怡然自在,一点都没有客气的意思。
他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感觉。
“巧克力肯定不行,他喜欢吃水果,比如说西红柿还有西葫芦,很奇怪吧,苹果也很喜欢。”小姑娘掰着手指,对朋友的喜好如数家珍。
鱼歌转头去烘培室做了个特质的水果蛋糕,说是水果蛋糕,不过是将刚刚拿出来的各种水果放在碗里,淋上酸奶做个还算能看的造型,蹲下来送到朋友旁边,短暂地获取了它的信任。
一大一小特殊的两位客人坐在空荡荡的甜品店内轻声细语,春天的阳光很淡也很温暖,披撒过她们身体,扭曲地透印在地上,拉扯着钻进发呆的人心里。
离别时,鱼歌擅作主张地把小姑娘送出去,这是他第一次推轮椅,但完全没有生涩的感觉,稳健地将客人送到路边,松开手时好像还对把手产生了丝黏连感。
“谢谢你,鱼歌,这条街上只有你能让我们一起进门。”
“这可是我受伤后最开心的一天。”
“原来世界还是挺美好的嘛,你也要停下来看看哦,忘不掉就等等人家嘛,只要他还记得,总会追上来的。”
朋友也放下戒心凑过来顶摸着他的手背。
看着她的强颜欢笑,鱼歌很是难过地咬了下嘴唇,他半蹲下来摩挲着轮椅的把手,“祝你健康,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来时,我请你还有你的朋友吃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小蛋糕。”
“我这里的大门会一直为你敞开。”
他突然升起的想法很诡异也很牵强,他想为陌生人撑起一把伞,想为跟在他们身边的朋友添上一把力量,更想为自己的以后铺好路。
他会开一个只能让朋友进入的甜品店,只是因为他们都需要兴奋剂。
“你做的这么好吃,下次来怕是排不上号。”小姑娘鼓励道:“不过那时候我就是熟人了,记得要给熟人打八折。”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过客,可还是让人神情恍惚,木然地望着她和朋友说笑的背影走出好远,才缓缓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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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做梦了,脑海中的梦境恋恋不舍地黏合着他的目光,又好像头脑空白迷雾重重,身体一震,就听见飞机快要降落的广播钻进耳朵,猛然惊醒。
刚出机舱,舒服的热气一下子将人裹狭住,眯起眼抬头看刺眼高悬的太阳与碧蓝色的天空,对着身边的人说:“好高的天,适合飞翔。”
宿远征的手机刚有信号就有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那头可能是下属,他的声音很冷漠又带着一丝命令感。再谈到今天的计划时,有过瞬间的停顿,然后用脱不开身的借口结束了通话。
出租车上,鱼歌拒绝了司机说开空调的话,他把窗户打开,闯进来的热风呼一下掀翻他的头发,露出张清秀憔悴的脸。
拨弄了几次还是能打到眼睛也就不管了,抵着窗户,新奇地打量着陌生的城市。
以其说不愿意让宿远征为难,反倒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和谁同游,害怕会有突然涌出来的拘谨。
独自一人的旅行计划自然得到了拒绝,他只是不想说话又不是没有原则,拿了几句满含为难的歉意后,开启了一个人的闲逛。
此次他来安海是特地拜访对宠物食物很有研究的老教授,自己的计划一直停滞不前他也有些心急,虽然有人对他抛出橄榄枝,但又因为那是孔明灯心生畏惧。
老教授很有名气,几经打听问询才得到联系方式,周折过后,终于得到可以见面的机会。
教授生活在安海,是宿远征的归途。
出租车走走停停,急促的鸣笛唤醒了出走的困意,转着僵硬的脖子向前探去,瞧见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低声感叹着城市繁华的话。
无意中扫见马路对面的海洋馆时,身体就像被电流刺激过一样,猛地一颤。
眼睛死死黏在那处个性分明的建筑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曾经那些用来哄觉的视频,耳根子又红又烫。汽车再次晃动的瞬间心也跟着晃荡了两下,手紧紧扶住前面的座椅靠背。
站到排着长龙的买票队尾时,他有些懊恼地捶了两下脑袋,高悬的太阳晒得他额头隐隐冒汗,心里的不安与焦躁更浓了些。
被拥挤着的人流推搡着进入了海洋馆,水汽的凉爽气息瞬时将他包围,炎热被驱散,身体才舒服了些。活泼的小孩们闹腾地穿梭在他的腿边,躲了两下无果不得不放慢脚步。
时隔多年再次看见形态各异的小鱼们在水池或者造景里穿梭来游荡去,显然是一种不同的体验,比起小时候的惊讶与激动,现在反而多了一丝童趣还有好笑。
暗渠渠的地方靠着微弱的光照亮稍显崎岖的地面,有好动的小朋友挥舞着胳膊时,柔若无骨的小手会调皮地钻进他的手心,陌生的触碰都让两人吓了一跳,然后又都有些不好意思。
鱼歌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握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继续向前走去。
海洋馆的构造设施比十几年前的简朴豪华了不止一个档次,彩灯环绕凉气扑人,随着人流慢慢流动着,脚步停在了巨大的玻璃柜前,顺着小朋友们惊讶且激动的视线看去,目光也被里面身姿优美的虎鲸吸引了心思。
饶是他长大了,站在巨大无比的海洋动物面前,还是显得无比渺小,曾经因为被闹烦了许下的愿望更是。
他在小孩堆里终于排到了前排的位置,手指贴在玻璃上,细细感受着水波冲击过来的凉意,浇灭心上繁琐的念想。
身后就有供人休息的椅子,终于在快要脱力的排队中,摸到边缘位置坐下来,有了支撑身体慢慢放松,感受到后背不止一次被旁边的人磕碰,又忍不住躲了躲。
黑白相间的虎鲸特别漂亮,挥舞着身体在人造海洋中反反复复地穿梭游荡,在第三圈从玻璃前游过时,它的眼睛有过轻微的颤动,看起来就像是和人类有了视线上的交流,可它游动的速度很快,不等细看就没了后续。
不过这并不影响一直在观察它的小朋友们的惊叫,一声比一声高地扑到玻璃前蹦着跳着。
明明是热闹的氛围,鱼歌看着里面反复绕圈的虎鲸却莫名感觉到了难过,他抬了抬头,目光追随着它的身影,好似自己也化成了一条鱼陪着它徘徊着寻找着挣扎着。
他在这呆呆地看了许久,看到眼神飘忽大脑却还是一片空白,直到感觉肩膀传来两下拍弄,才有些恍然地转头看去。
陌生的男女示意他坐的太久,虽然有些无语,但还是站了起来。
快要离开这个地方,还在频频回头遥远地望着虎鲸,对上它懵懂圆润的眼睛,心里也像是被水填满般湿潮。他知道,他和这个虎鲸一样被困在透明的泳池里无法出逃,无能为力。
离开的路只能顺着人流向前,在途径个岔路口时,人流自发地分向两拨,一拨攀上一拨滑下,混杂着飘过的闲谈碎语,他也向上的小通道口看去。
或许是出于对天空的憧憬又或许是对过去的人充满想念,被推搡的瞬间就像给自己找到个可以转头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