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很奇怪。”
这是秦知渊开口说的第二句话，陆正仍然笑着看他。
秦知渊没有和自己亲生父母相处的记忆，或许是他太年幼，等到他开始记事的时候，身边便只有常年不苟言笑的陆正和温柔的祝。而祝的陪伴又像短暂盛极的烟花，等秦知渊回过神来，只剩下星星点点刻在记忆里的模糊美好。所以倘若一个人非要和亲情扯上关系的话，那么真正将秦知渊养大成人的唯有陆正——这个此刻坐在椅子上，维持着笑容的中年男人。
陆正歪了歪头，“我很奇怪？”
秦知渊退开几步，将现在的陆正整个人都纳入眼中。他收拾好自己心中种种思绪，点点头，重复道：“对，很奇怪。”
“为什么？”
“因为您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无论是和颜悦色在和同僚交流的陆正，还是笑着和祝聊天的陆正，每当他转过身看见秦知渊的时候，总会在瞬间敛起面上所有表情。
“祝、陆叔叔。”秦知渊拽拽衣角，走到正在闲谈的二人身边。
祝笑着应了声，摸着秦知渊的头，说：“今天跟着你陆叔叔去研究所也要好好努力哦。”
“好，”秦知渊挺直了背，“我会的。”
陆正是威严的，秦知渊在他目光下从来都做不到主动交谈。就好比此刻，秦知渊也只是安静地跟在陆正身后，由陆正带领着进了研究所。
二人走入电梯，秦知渊看了一眼陆正摁亮的楼层，判断出来今天的任务是体能训练。这是不能告诉祝的一项活动，陆正这么要求着，秦知渊便一直严格遵循。
“小渊。”
陆正忽然开口，秦知渊抬起头，透过模糊不清的电梯壁对上了陆正的双眼，“陆叔叔。”
“你是自愿为研究所做出贡献的，对吗？”
“当然，陆叔叔，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我，”秦知渊毫无犹豫地回答，“我愿意为研究所效力。”
陆正满意地“嗯”了一声，带着秦知渊一起出了电梯，“到了，去吧。”
电梯里那双看不清的视线在训练场大门下清晰地倒映出来，身后陆正审视般的眼神紧随着秦知渊的步伐，秦知渊垂下眼，推开门独自走进了训练场。
“知渊来了？早上好。”
讲话的人身材高大，秦知渊得仰起头才能和对方对视。
“里斯，早上好。”
里斯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寸头男人，“独眼还在吃早餐，老样子，你先跟我热一下身吧。”
独眼的一只眼睛瞎了，是跟芯脑人交战的时候被掏出来的，独眼对自己的外号接受良好，觉得这是他战斗的勋章。他正忙着狼吞虎咽，只抬手冲秦知渊挥了挥。
里斯只是一个普通人，而独眼则是他的进化人搭档。里斯会教秦知渊许多格斗技巧，随后秦知渊要在跟独眼的对战中使用上这些格斗技。
等秦知渊大致掌握了今天需要学习的东西，观看多时的独眼伸了伸腰，跟里斯击掌，交替了位置。
“来吧小子，我和里斯晚点还有任务，今天就练三个小时。”
“好。”随着秦知渊的回话，两人齐身而动，开始了今天的训练。
三小时训练时间转瞬即逝。独眼勾住秦知渊扭摔在地，喘着气感叹道：“里斯你看见没，我怎么觉得这小子的身体素质越来越接近进化人了？”
“确实进步了很多。”里斯笑笑，将备好的两瓶水递给独眼。
独眼抛给坐在地板上休息的秦知渊一瓶，冲着秦知渊说：“讲真的，你现在连速度都快赶上我，指不定哪天你一个普通人都能打赢我这个进化人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秦知渊很清楚。他抿了抿唇，没接独眼的话。
独眼早就习惯了秦知渊的沉默寡言，也没指望他说什么，转过身跟里斯聊了起来。秦知渊坐在地上，将水送入口中，冰凉的水缓缓驱散运动过后的燥热。
普通人这个身份是无法快速在研究所里攀爬上顶端的。秦知渊跟在陆正身边，努力地摸索着研究所的架构和各种各样的规则。他知道等到虚拟界实验稍微稳定的时候，他就要接受陆正的安排，参加植入芯片的实验，进入虚拟界去成为一个进化人——亦或者抵抗不过芯片对意识的剥夺，死在虚拟界实验中。
陆正严苛的目光伴随了秦知渊的成长时光，这几乎刻入他记忆深处，成了秦知渊最熟悉的神情。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秦知渊抬起头，“您现在对我展现这样的笑容，实在是陌生得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陆正的笑容一僵，他缓缓坐正，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
秦知渊在陆正的注视下拉过身后的转椅坐下，他跟陆正面对着面，直视着眼前的人。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会让陆正选择毁掉一场虚拟界的实验？研究所说是陆正一手建立的都不为过，他表面上对待实验的态度一直很随和，但作为提起跃阶计划的人员之一，说到底陆正心中对进化的执念只多不少，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理由对虚拟界的实验动手。”
端坐着的中年男人往后一倚，“所以呢？”
“我们从程西茂口中得知四代芯片这个消息，到决定彻查研究所，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差，陆正身边的尤将曳便已经提前离开了研究所。我先前以为陆正为了跃阶进化能有进展，已经开始不择手段到不惜牺牲研究所。但我独独没想过，原来总是待在研究所的陆教授壳里已经换了芯，他一直待在研究所里，一日三餐永远有人照料，他明明那么安全，怎么会——”秦知渊忽地停下，他隐忍般呼出一口气，问：“所以我猜得对吗？我应该喊你什么，一枚四代芯片？亦或者，我现在也可以叫你，尤将曳。”
“没错、没错！你怎么这么聪明？”对面的人瞪大了双眼，往前探身新奇地观察着秦知渊，“你难过啦？”
这人明明还是顶着陆正的皮囊，被秦知渊指出来以后干脆就彻底丢弃了本来也没多用心假装的稳重，操纵着陆正的尤将曳盘腿坐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秦知渊，“那你要不要猜猜，陆正为什么会认识我？”
秦知渊叠腿而坐，双手随意地放在身前，他神色漠然，问道：“猜测这个对我而言有任何意义吗？”
尤将曳忽然大笑起来，“你是不是不敢猜？”
这样子疯疯癫癫的陆正是秦知渊从未见过的形象，与记忆中那个不苟言笑的人割裂开来，冲淡了秦知渊心中无法控制的敬畏感。
半晌对面这个操作着陆正的芯脑人才冷静下来，眼里满是得意，仍维持着上扬的嘴角，“陆正把你养大，却根本不在乎你，甚至对你有些失望。他很看重我这个人才，所以在我的步步诱导下，在离开研究所见我的时候被一枚我事先安排好的芯片入侵了身体。”
尤将曳笑着大喊：“陆正从来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你......”秦知渊刚张了张嘴，身后忽然传来由远及近急速靠近的脚步声，他只来得及回头，来人熟悉的身影便与他擦肩而过，直奔旁边的陆正。
“方鹤旻？！”
方鹤旻掐着陆正的脖子把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嘴上还没忘跟秦知渊解释：“没用传送，我是坐浮空车赶过来的。”
陆正的身体素质限制了尤将曳的动作，他被方鹤旻扔到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爬了起来。
“你刚才在对知渊说什么东西啊？您老发病了吗？”方鹤旻把秦知渊挡在自己身后，“我这么一摔有帮你治好没？”
“你？”尤将曳摸了摸脖子，切断了自己的共感，他往后借着仪器站立，不满问：“你现在过来干什么？你是秦知渊的狗吗？这么护主。”
“啥？”方鹤旻还没搞清楚状况，此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被他丢垃圾一样甩出去的人，是秦知渊的唯一一个亲人。方鹤旻拘谨起来，但他只迟疑了不到一秒便肯定地接话，“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尤将曳哑然大笑，“方崖槃知道她的儿子拒绝回去是因为要在实验地外面给别的男人当狗吗？亏她那么看重你！你竟然理都不理。”
“劳驾，打断一下，”被迫养狗的秦知渊本人拉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方鹤旻，提醒他：“这人已经不是陆正了。”
方鹤旻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尤将曳冷哼一声，重新坐到了椅子上。他忽然端起架子来，掀起眼皮看向秦知渊，“小渊啊，你的这位朋友，来得倒也很是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这阵势就宛如陆正又重新出现一般，他将陆正的神情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对上那双眼睛时，秦知渊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警惕地看着尤将曳。
看见秦知渊的反应，尤将曳低低笑了声，“你好奇陆正为什么待在研究所也会被芯片入侵，其实原因你也知道的，那是他自作自受啊。”
“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尤将曳转向方鹤旻，陆正那张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张口说道：“孩子，你是因爱而生的，但小渊不是啊。”
秦知渊拉住方鹤旻，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
“尤将曳这个身体是光明正大进入研究所的，没有触发门禁检测的警报，所以我成功接近陆正，骗取信赖，最终让芯片入侵了他，变成芯脑人回到研究所的陆正也没有触发门禁的警报。估计陆正本人都不知道，原来他当初给你设下的第二道检测机制，还能被别人发现。”尤将曳仿佛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端起来的架势又破了功，他笑着说：“你自己也怀疑过吧？你从一开始，早在进去虚拟界之前，你就是一个进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