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挥挥手,我走了
“这件事情,真的让人不知该怎样说。”
宿舍里,盛忠泉站在两张床之间,手中紧紧握住军帽,视线微微垂落,望向地面,一张脸如同混凝土塑成。
龙柏真道:“也没什么,不要紧的。”
佘凌笑着说:“怎么这样沉重?倒好像是你要离开这里。”
盛忠泉:这话真让人无法接续,作为基地主体的一员,让我怎样回答呢?
“在外面住哪里?有机会过去看看。”
“C3M区。”
“这一件毛衣崭新的,你拿去穿吧。”
龙柏真递一件羊绒衫到他面前,干净的灰蓝色,菱形纹图样,半高领,上面有拉链,厚实,柔软,毛茸茸。
盛忠泉摇头:“带出去吧,外面冷。”
佘凌将夹棉床垫折叠起来:“幸好床垫薄,不然打包真是辛苦,雅荣家里从前一张弹簧床垫,用过几年,八成新,换床垫,旧的送人,没人肯接手。”
龙柏真把羊毛衫装进拉杆箱:“只好找工人搬出去吧?”
佘凌摇头:“她和她老公半夜里,把床垫从楼梯拖出去,老厚了,累得要死。政委,你坐啊。”
龙柏真说:“其实应该用薄床垫,哪怕多铺一层,每年可以掀起来清扫两次,换新的时候,丢旧床垫也方便。唉,家里要留意的可多,像我们从前的房,插座那样低,插拔总要弯腰,又给柜子挡住,安排电源,总要给人方便。”
盛忠泉仍然笔直站立,如同一块木板。
多么平淡的日常,仿佛还在大战之前,预备住房升级,一条条规划新家的细节。
这一幕昔日曾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盛忠泉胸口起伏,犹豫一下,终于说:“阿姨,佘凌,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军婚可以保证配偶的居住权。”
佘凌的手微微一顿,片刻之后,侧转头来:“小说要推进剧情,有两个手段,爱情是其中之一。”
盛忠泉不由得轻轻摇晃,如同遭遇地震的半身像。
下一刻,佘凌抱着床垫,站直身体,笑了一笑:“难为你一片好意,你本来没有义务这样做。不过不用了,想尽办法只为留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终究没意思,其实,我是早该走了的。”
倘若第一次收到通知就离开,或许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事,又假如最先没有假冒身份混入,大约也少了这许多挣扎。
盛忠泉也望向她,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片刻之后,盛忠泉移开目光:“坚强的人,任何时候都有希望,如果需要什么,托人告诉我,但凡可以,一定尽力。”
佘凌笑了一笑:“应该不必了。”
倘若自己凭借系统,都无法得到某样东西,盛忠泉想来更办不到。
将床垫塞进旅行箱,“刷”地拉好拉链,佘凌转头望一眼母亲:“好了么?”
“可以了。”
佘凌背上登山包,手提方形收纳袋,拉起硕大的黑色旅行箱,目光忽然落在书桌上:“这一盆花留在这里吧,送给政委做个纪念,那一次多亏你帮忙,孟姝才能进入军队,一直没能来得及感谢。”
然后从盛忠泉旁边绕过,拉开门便走了出去,在她身后,龙柏真肩挎旅行袋,右手拖着一个小拉车,朝盛忠泉笑了笑,点一点头,也走出了门。
那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滑轮在地面转动的骨碌碌声音,很快消失不闻,房间里只剩下盛忠泉一个人。
他走过去,捧起那一盆雏菊,栽培得很是精心,六七朵花白得晃眼,台灯样式的植物灯放在一旁,也没有带走,到了外面,想来不会再养绿植了吧?
上午十一点,佘凌与母亲走到基地门前,穿好防护服,戴上面罩,已经有几十个人等在那里,哨兵低头看一下表,按下按钮,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光从外面射进来。
佘凌感觉,自己是被那束光吸到了门外,就好像磁石对于铁片,有强大的吸力。
站在岩石地面上,她仿佛融入白光之中,光线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要抬起手臂遮挡,眼睛也要半闭起来,才不至于遭受太强烈的刺激。
几分钟之后,佘凌终于逐渐适应了光线,可以睁开眼睛,她放下手臂,转头望向周边,树绿了啊!
佘凌丢下行李箱,就向路旁的树木走去,这是一棵不知什么树,不很高,树皮粗糙,新抽出的嫩枝,细长的树枝如同铁丝一般扭曲。
她抓住一根枝条,向下拉到面前,好小的叶片,布满褐色的斑点,边缘发黄卷曲,仿佛烧焦了的人耳。
再走几步,前面是一丛灌木,枝头挂着粉红的花朵,似乎是杜鹃,抽缩着,还未全开的样子,佘凌伸出手去,指尖轻轻一碰,花瓣如同灰烬般掉落,留下暗淡的枝条。
佘凌抬手撑在旁边树干,遥望群山:“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旁边传来母亲的声音:“都这样开花,怎么会有果实?”
她转过头来一看,右边地上落满了花瓣。
母亲抬起头:“我就只是这么一晃。”
佘凌点点头,花朵就全凋落了。
有东西猛然撞在她的脚上,佘凌立时低头,一团沙黄色的影子飞窜出去,钻进林地里,倏忽不见。
龙柏镇转过身:“我们过去吧,安顿一下,刚好吃午饭。”
进入营区,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随同烟气一起,扑面而来,虽然隔着防护面罩,也能感受到声浪与烟尘,很是呛人。
脱掉防护服,继续向里面走,半年没有来这边,路径有些生疏,母亲则是完全陌生,自从进入基地,这是第一次走出来。
佘凌走在前边:“妈,C3M区往这边。”
十几分钟之后,前方有人站起来挥手:“在这边,阿姨,凌姐。”
佘凌也抬手招呼:“白雁!”
拖着行李箱,脚步更快,不多时便到了面前。
伍白雁黄黄的脸上挂着笑容,手指旁边空地:“就在这里,你们的位置。”
佘凌视线一扫,隔壁便是那一顶熟悉的绿色帐篷:“太好了,今后做邻居。”
“还没有吃饭吧?我刚好烧午饭,八宝粥,多煮点,一起吃。”
龙柏真道:“我们带了午饭出来,玉米糊,也很快的。”
伍白雁笑道:“我记起来,你们好像不喜欢喝甜粥。”
龙柏真说:“我们东北人,没有吃那种东西的习惯。”
“要木炭吗?”
佘凌道:“带了燃料。”
打开拉杆箱,衣服上面躺着满满一大袋——自加热包。
几分钟后,各自喝粥。
伍白雁道:“还在想你们这一回,可能也未必来,倘若晚上还是不见,便又不出来了。”
佘凌说:“哪会有接二连三这种转折?这次可是真的了。”
同样的套路,写在小说里都嫌絮烦,重复会失去兴趣。
龙柏真道:“倒是也好,老邻居又凑在一起。”
伍白雁笑:“海丽她们出去寻找物资,刚好今天要回来,晚上可以见面。”
午饭之后,伍白雁匆匆走了,佘凌支起帐篷,便和母亲把行李搬进去,一件件整理。
打开背包,里面有两个急救毯,先展开来铺在地面,然后从小拉车上卸下被子和毛毯,又从拉杆箱里取出床垫,一层一层铺好,是两个整洁的床位。
洗漱用品和当日的食品也摆在地面,龙柏真便倒在地铺上:“歇一歇吧,余下的慢慢整理。”
“妈,你昨晚又没睡么?”
“怎么可能?总能睡两三个钟头。哈欠~”
佘凌也觉得有些疲倦,不多时便也躺下来。
从基地到这里,不过两公里,却仿佛长途跋涉,身体运动强度不大,多数能量消耗在内心冲突之中,情绪的狂风暴雨燃烧了大量脑细胞。
虽然面对盛忠泉表现淡定,但心中怎能真的平静?毕竟是生存境遇的巨大转折,在这里不过一个钟头,第一个鲜明感触,就是没有床,救生毯防潮,但愿真的有效。
母亲想来累极了,早上吃了谷维素,此时躺下不多久,居然便发出轻微的鼾声,仿佛一首美妙的音乐,萦绕在佘凌耳边,让她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过了一阵,也睡过去,醒来时已经下午四点。
晚上六点钟以后,营地里重又热闹起来,外出的人们纷纷归来,炭火的烟气开始弥漫。
以伍白雁的帐篷为中心,聚起一小群人,半数是东北口音。
“阿姨,凌姐,你们总算来了,虽然知道在基地里更好些,但还是想和你们在一起。”钟宇亭紧紧拉住龙柏真的手。
关海丽盘腿坐在佘凌:“祖祖时常念你,最喜欢同你说话。”
佘凌笑道:“我也喜欢听祖祖讲过去的事,尤其是抗战时的重庆。”
收集到足够素材,大约可以开一篇民国文。
龙柏真道:“基地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地方,整天提心吊胆,好像偷渡进去的一样。”
林蔚凑过来,咯咯地乐:“非法移民。”
这边热闹如同篝火晚会,十几二十米外,一个满头长发的女子压低声音问旁边的人:“那两个怎么到这里来?”
“听说是没了靠山,给赶出来。”
“哈哈,苍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看还有谁给她们撑腰?”
“我们一时也顾不得这些,只剩三天的食物,你爸爸的药也快没了,先把稀饭吹冷,莫管汤圆烫人。”
“妈,你忘了她怎样对我们?食物要找,气也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