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咸安帝慢慢地起了身,走向任荷茗,任荷茗毫无防备地抬起头来向她微笑,怀抱向她倾斜着,薛玄泽也自然而然地向她张开双手。咸安帝微微笑了,抬手摸了摸薛玄泽的小脸,看向任荷茗,然后抬起手,同样摸了摸任荷茗的脸:“这身礼服不合适,朕会让她们重新为你做一身。今年是恩贵君第一次主持亲蚕礼,你出身侯府,通晓礼仪,要好好地陪着他。”
她说着,拄着拐杖向亭子外走去,任荷茗转身看去,看到任如君也站在那里,他一身青冥色的宫装,银镶青花玉的珠帘柔婉地在白皙的脸颊旁垂下,那样清冷的颜色衬着他姣好而脆弱的姿容,有种令人忘记呼吸的美。他看向任荷茗,幽黑的眼中是不知嘲讽还是自嘲的,凄美怨毒的光。
正如数年前,任荷茗与任荷菱一同踏入皇宫时一般,他一身青色,而任荷茗红衣翠裙,二人如今身份不同,服饰越发华丽,然而相对而立之时,恍惚间还是当日的情形。他是想用这样的妆束坐实任荷茗才是咸安帝心念之人,然而任荷茗却只觉得时过境迁,心中似有所感却无法分辨。
咸安帝路过任如君身边,并无丝毫停留,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如君任氏,秽乱后宫,祸及朝纲,赐死。”
任荷茗蓦然愣住,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他丝毫没有料到,咸安帝会赐死任如君。
任如君也愣住了,他慌忙跪下,伸手去抓咸安帝的衣摆,他是那样懂得咸安帝,抬起的脸柔弱惊慌,我见犹怜,随着他仰头的弧度,一支金钗歪斜在肩头,格外使人不忍:“陛下!臣侍对陛下一片丹心,不过是被歹人所害…臣侍一心向着陛下,若有什么伺候不周之处,臣侍愿意改,哪怕为奴伺候陛下也心甘情愿,求陛下留下臣侍一条贱命!”
咸安帝若有动容,她缓缓躬下身去,抚上任荷菱清丽的脸庞,轻轻拭去任如君颊边的泪珠,却淡淡道:“可惜了。”
任如君如遭雷劈:“陛、陛下……”
咸安帝对他的宠爱向来非比寻常,甚至在亲自将他与废阳陵王捉奸在床、闹得人尽皆知之后,依旧原谅了他,对他宠爱有加,眼下如此轻易地舍弃了他,令他措手不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向咸安帝揭露当初咸安帝想要纳入后宫之人并不是他,而是任荷茗罢了,咸安帝不应该即刻如同强抢他入宫一般,将任荷茗也强抢入宫吗?就算咸安帝对任荷茗已经没有兴趣了,就算任荷茗巧舌如簧可以摆脱欺君的罪名,他任荷菱只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么突然就要赐死了呢?
为何任荷茗就能安然无恙?就因为——兰陵王?长安军是强悍,可是当日的苏氏不也是如日中天么?
他不解。实在不解。
然而危翳明似乎司空见惯,只是恭敬地扶着咸安帝,轻声道:“不知陛下赐何死?”
咸安帝声音平静而略带疲惫地答道:“赐自尽罢。白绫、毒酒,随他选一个,许他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去。”
“陛下仁慈。”
“——你代朕,好好地送送他。”咸安帝说着,推开危翳明的手。
“奴婢遵旨。”
任荷茗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却又生生停住。
没有求情的余地。以秽乱后宫、祸及朝纲的罪名赐任如君自尽,这样的理由,这样的方式,任何人都无法为任如君开口。毕竟任如君的确曾与废阳陵王苟且,如今他挑拨任荷茗与咸安帝之间的关系,危及薛钰,危及长安军,咸安帝杀他,是为了示好兰陵王府,任荷茗尤其没有办法为任如君求情。咸安帝这般做,是因为如今的薛钰不单曾做过长安军的主帅,燕陵军,兴陵军,兰陵军甚至都护卫都与薛钰有过关联,如今她若振臂一呼,应下的是大晋一半的兵将,咸安帝不得不忌惮。更何况,她是咸安帝亲手扶持起来的对付太女薛镇的筹码,不能有误,否则薛镇失去牵制,如今垂老又多病的咸安帝压制不住年轻有为的太女。
何况,若是这次任荷茗救了任如君,难道他就可以不再杀任荷茗?是任荷茗忘了,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不死不休。
任如君的身体微微一僵,旋即他笑了起来,然而不等他那凄凉的大笑成形,不等他再说出一个诛心的字,西玉儿已经无声地捂住了他的嘴,两个宫女上前,便将他带了下去。
任荷茗抱着薛玄泽,犹豫了片刻,紫苏已经又将薛玄泽接了过去,小昙轻轻扶住他的手,道:“公子,奴才陪您再去见菱公子最后一面罢。”
任荷茗握紧小昙的手,良久才道:“走罢。”
血衣卫的效率当真是高,待任荷茗走入任如君的红尘殿中时,白绫和毒酒已经摆在了任如君面前。危翳明看见任荷茗进来,向任荷茗行了一礼,淡淡站在他二人中间。任荷菱看着任荷茗,冷笑道:“这衣服是按照当初我小产后的尺寸随便做的,你穿着,还真是合身。”
任荷茗闻言只是轻轻展了展袖子,含笑问道:“我穿着好看吗?哥哥。”
任荷菱青了脸色,道:“你不必幸灾乐祸。”
任荷茗道:“我不是在幸灾乐祸。”
“为何不呢。”任荷菱抬起手掩住脸,冷笑道,“你我原是不共戴天的嫡庶兄弟,如今我是天下人嘲讽唾骂的残花败柳,侍奉过天家的一对母女,而这对母女,呵,真不愧是母女,都是一样的冷心冷肺,铁石心肠,毫不犹豫地就将我牺牲。如今到头来,我一无所有,将来却要受万年唾骂,你呢,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任荷茗说:“其实不必如此的。我们虽然是异父兄弟,但,本不必自相残杀。”
任荷菱冷笑一声。
任荷茗道:“我知道你不信。也知道事到如今已不可能。若你不死,还是会与我不死不休。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现在忽然发现,从前我在乎的许多东西,现在早已不在乎了。昆山侯的爵位,母亲的垂爱,还有这皇宫之中无尽的权与利。假如我们之间一开始没有隔着这些,也许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成王败寇,你不必假惺惺。”
任荷茗看了任荷菱一会儿,叹息道:“好吧。我只不过想着你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你,也许在此时此刻,反正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你愿意假装你没有几次害我的命,我也没有让你落得今日的下场,我们也做一回寻常人家的兄弟——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做衣服呢,我穿了,你看好不好看?”
任荷菱像看个疯子一样看着任荷茗,旋即终于大笑起来,笑得凄凉,笑得癫狂,眼泪汩汩地落下,扭曲了那张俊秀的脸庞。
他忽然拿起桌上的酒杯,危翳明立刻拦在二人之间,然而任荷菱只是猛地将那杯毒酒喝尽了。
任荷茗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拦,但却是无意义的。任荷菱看着他,依旧面带嘲讽:“任荷茗,你真是个傻子。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不过我也傻。我竟然比你更傻。”
然后他又再度大笑起来,只是这一次,有鲜血不断溢出他的嘴角,他摔倒在地,任荷茗跪在地上,接住他,诚恳地说道:“对不起。”
任荷菱说道:“不要犯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肯这么痛快地死吗?因为我死了,皇帝她,就还要找人填她心里那个填不满的洞。为了填满那个洞,她什么人都肯牺牲。我死了,她总有一天,会拿你去填那个洞。你逃不掉的,我受的所有罪,你一个也逃不掉的。”
他痛得蜷起身子,任荷茗立刻拨开薛钰送他的戒指,将麻醉针扎在他的颈侧,任荷菱挣扎了两下,身体放松了下来,痛苦消失了,他只是还在不断地呕血,他已经十分虚弱了,只是仍然咬牙切齿地道:“任荷茗…任荷茗……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任荷茗说:“没关系。我也恨过你,虽然,不全是你的错。”
他灰暗的眼眸闪了闪,然后他一把抓住了任荷茗被他的血溅湿的衣领,忽然笑了:“你穿…茜…茜素红,真是好…”
他没有说完,手蓦地一松,终于没有了声息。
任荷茗抱了他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殿阁墙上的一幅并蒂莲花图,忽然问道:“你说,他是想说我穿茜素红好看,还是好难看呢?”
危翳明微微垂着首,不着痕迹地恭维道:“兰陵王君肤光胜雪,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看的。”
任荷茗低下头,将任荷菱放平在地上,他还未真正觉得任荷菱死了,明确地知道任荷菱死了这件事,也没有能够让他有什么悲伤,他只感到一种巨大的苍凉,巨大到,任荷菱本身在其中已经不可见。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息道:“可惜了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