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怪物
(蔻燎)
从坟山上下来,雍沉主动拉过木哲的手,两人挤在小石子路上,像极了胶水粘在一起的两张白纸,怎么撕也撕不开。
影子拉长在脚边,跟着脚步无声地移动。
包里手机突然响了一声,雍沉以为是雍太太打电话催促回家,忙不迭掏出来定睛一看。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段话,寥寥几字,一目就能扫完。
“沉沉,我回来了。”
短短六个字,硬是把雍沉看迷糊了。
木哲朝他手机屏幕上掠了一眼,看清那几个字后,不由问,“谁?”
“我不知道。”雍沉如实回答,“之前就发过一条奇怪的短信,我就纳闷是谁了,今儿又来。”
“打过去问问。”
雍沉拔了号码,那边却传来一个冰凉无情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牙儿!”
雍沉皱紧眉心,挂断,“一定是骚扰电话。”说罢,手一划拉把那个号码给拉黑。
木哲见状,低声说,“不用放在心上,现在的骚扰电话是挺多的。”
雍沉“嗯”了一声。
走一段路,就闻见一股清新怡人的向日葵的花香,两人穿梭过葵花田,来到了西河边。
夜里路灯稀少,这个点安衡镇的人都洗了脚准备上床睡觉,极少有人出来溜达,他们便一直拉着手,慢慢悠悠地走。
“啊!”
前方冷不丁传来刺耳惨叫。
叫声凄婉曲折,余音绕梁。
西河的桥面上围了一群人,在月光照拂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如水波荡漾开。
木哲眯缝眼睛,脚步加快走过去,一探究竟。
“我错了!老大,饶了我们吧,嗷!”
一个人被重重摔地上,后背磕到石板,发出一声悚然的闷响,像用劲全力在敲一面大皮鼓。他蜷缩在地,好如一只煮熟的大河虾,曲成一团,脸绷得又黑又红。
高大魁梧的一道身影立在旁边,一手抓过另一人,只匆匆一拳头就把那人轻而易举地戳在地上,仿佛过年时往地上扔了个响炮,带着玩弄的意思。
几脚踹上去,那人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一人背靠着西河桥柱,抖如筛糠,牙齿相磕,吓得结结巴巴,“老大,我……我们错了,再……再也不敢了!”
说完,扯着嗓子哭出了声,哭得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谁他爷爷是你老大?”
那高大男人一把拽过那人,对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擂了一拳,跟擂沙袋一样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嘴里低骂,“去你丫的!哭你爷爷呢?哭——老子干-死你!”
几分钟,三个人陆续倒在他脚边,那高大男人回头看着身后一位较为矮小的男生,冷着脸问道,“丫的!别人碎嘴子骂你,你吭都不吭一声?你大爷的!”
俨然被气着了。
高大男人又对着地上躺着的其中一人踢了两脚,踢得那人面色铁青,屏着气一语不敢发。
体量瘦小羸弱的男生抬头看了看他,从嘴里发出几不可闻的话语,“你不,不用生,气。我没,没事。”
“没事个屁呢?”高大男子一巴掌糊过那小男生脑袋,把他的头糊得靠在自己胳膊下,紧紧搂着。
转头对地上疼得翻来覆去的三人,咬牙切齿道,“一群杂碎!再敢背地里说长道短,嘲笑别人,老子把你们的头给一个个楔下来!滚!麻利儿的!”
三人听罢,费力的准备起身开溜,还没爬起来,突听身后一声暴喝。
“站住!”
三人见状,面面相觑,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躺在地上捂着伤口跟缩头乌龟似的一动不动。
木哲和雍沉走近,早已松开了拉着的手。
看着鼻青脸肿的火红头发的袁振和黄毛小子李有光,还有倒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绿毛小子弯背老六,木哲不由得嗤了嗤。
弯背老六是袁振五颜六色头发派里面的小弟,因为年纪轻轻就佝偻后背,又因名字里带了“六”字,便得了戏称。
他们见到木哲骤然出现,目瞪口呆,口水从肿胀得裂开了的嘴角往下滴,一串一串拉着丝儿,恶心不已。
袁振瞥视木哲,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恨意,咬着牙,死死地盯着。
木哲不关心袁振的眼神,看向那高大男人,扬眉笑道,“蚱蜢,今天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身穿荧光绿小背心的朱潜,耳上夹了一只烟,斜着一双眼睛笑道,“怪物,真巧。打这些玩意儿让你见笑了。”
他的目光从雍沉脸上掠过,又看向木哲,嘴边有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你今儿怎么这么晚还在外头溜达呢?”瞟一瞟雍沉,语气不乏戏谑,“你俩儿跑哪去玩了?”
木哲无视朱潜的打趣,转移话题,“他们三个怎么了?”
朱潜低头扫一眼正垂头发呆,不言一语的安君谿。
粗鲁的声音响彻云霄,“操,那三傻逼儿背着老子偷偷骂小瓜娃是结巴!还他爷爷准备动手,操他爹的!被老子抓个正着,今儿不玩死他们仨儿,我就不是蚱蜢!”
安君谿在朱潜身边,微敛双眸,紧绷着嘴,脸上是清冷的神色。
“你解气了吗?”木哲从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朱潜,“你打完了,就该我上了。”
朱潜拿过烟掏出打火机点上,笑了笑,两人面对面站着吸起了烟。
地上躺着的三人闻言木哲还要继续揍他们,脸色愀然一变,喉间聚集的口水都来不及咽下去,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雍沉看了袁振和李有光一眼,想起那天他们五个人把自己堵在破旧的银行楼里暴打一顿的画面,心里不免厌恶。
他将视线投向静默无言的安君谿,发现安君谿也正望着自己,雍沉朝他露齿一笑,漾出嘴角的两旋梨涡来,笑意柔和阳光。
安君谿眸子一颤,对雍沉回以一个浅浅的笑。然后把头埋得低低的,快把头塞到朱潜的胳肢窝里去了。
“我操他爷爷的!一群傻逼,敢骂小瓜娃,老子不把他们屎打出来都怪他们屁--眼夹太紧!”朱潜猛吸一口烟,朝着安君谿脸孔的反方向吐了出去。
下一刻,寂静的夜里响起鞋底甩在石板上的声音。
回头一看,袁振早已爬起来撒腿就跑,木哲黑眸一凛,转身几个大步跨过去,从背后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袁振用脸皮刹车,“哧溜”栽在地上。
木哲走过去拎起他的领口,死死瞪着他。
手里的香烟亮着鬼火一样的光,燃出青蓝的烟雾,像是野鬼的魂魄。
“哧”的一声,皮肉烧焦的臭味就四下散开,令人作呕。
木哲把烟头栽在袁振脸颊上,看着被烟头烫出来的一个小坑,嘴边拉出一丝怪物狰狞的笑,笑得袁振,李有光和弯背老六皆毛骨悚然,缩着脚往后退。
木哲道,“我今天有时间,陪你们好好地玩一玩。我的好意,你们可不能推辞。”
话音未落,攥紧袁振的手腕劲力一拧,只听骨头错位的响音,随之而来的是袁振的一声惨叫。
木哲不给他多余时间叫喊,一拳头砸在他嘴上,顷刻之间,血就跟泄了闸门的洪水似的泛滥起来。
凝视自己拳头上的血迹,木哲蹙眉,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迟疑,逮起袁振的头发把人从地上拖起来。
袁振喉间全是嘴里溢出的血,滚了下喉咙,把那些血和着几颗碎牙咽进肚里。
他故作镇定,面色阴冷,嘴里含糊不清地挑衅,“木哲,你等着吧!风水轮流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整死你!让你痛不欲生!”
木哲听后,笑出了声。像听见特别久远的冷笑话,还在脑子里回味了一番。
他拧着袁振的脖子,嗤笑道,“你话说得挺狂啊,老子倒要看看你怎么整死我。”
“呵。”袁振靠着西河桥柱冷笑,没等他笑完,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木哲眼睛血红,想起袁振之前如何把雍沉打得满脸是血,他就控制不住发狠。
一脚踏在袁振脸上,给袁振的头抵于石柱上,使劲朝旁边一踹,袁振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接翻过桥柱,摔进了西河。
“噗通!”
桥下翻腾着水花,不一会儿,从水里露出一个火红色湿透的脑袋。
木哲瞥向瑟缩在一起的李有光和弯背老六,眼眸愈黑。
“木哲!”雍沉上前拉住他,疾呼道,“够了!这么高摔下去会死人的。”
木哲偏头看他,“他们活该。”
李有光和弯背老六见木哲径直靠近,像死神来了一般,连连求饶道,“怪物,不不不!哲哥!哲哥饶命!我们后悔了!以后绝不……”
话未说完就感觉浑身一轻,腾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木哲冷声道,“滚下去!”
来不及张嘴求救,两人被迫跃过桥柱,身体像飞鸟一样轻盈,可怕的失重感让他们嘶吼的声音都破了调。
身体一凉,插-进了水里,脑子耳朵中全是咕嘟嘟的水声。
“啧!”
朱潜吸完最后一口烟,抬目看向木哲,“咱怪物的气性儿可真大,果然焉坏儿。说要找他们玩就找他们玩,一点不食言!”
木哲垂首擦手指间的血迹。雍沉冷着脸,闷声扔给他一包卫生纸。
木哲接过,下意识看了看雍沉,雍沉脸上好像有隐藏的怒气。
“怪物,我听说,是袁振那傻逼之前堵过雍沉是吗?”朱潜靠着桥柱,悠闲地站着。他斜睨雍沉,脑海一瞬间闪过那个雨天,在深巷里相拥而吻的两个少年……
不知不觉间,朱潜勾起一丝了然的笑,“看来,你跟雍沉真的是关系很好啊。”
木哲抬眼瞪他。
“甭介啊!怪物,行了,不拿你逗闷子了,哈哈哈哈!”朱潜把烟头朝桥下丢去。
桥下三人已经从水里互相拉扯着上岸,头也不回地朝远处跑了,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朱潜捧腹大笑,“那群杂碎,都是怂逼!”
安君谿拽了拽朱潜的背心下摆,星眸亮汪汪的,“回,回家去。晚了天,已经。”
“好。”
朱潜抬手揉了下安君谿的脑袋,扭头对木哲说,“咱小瓜娃说太晚了,得回去了。那咱就走吧。”
他朝木哲挑眉,眼里有莫名的神色。
“怪物,有时间咱俩儿一起吃个饭,聊聊天。行不?”
“行。”
“你们也早点回去吧,这大晚上的。”他挥了挥手,把一只胳膊架在安君谿肩膀上,不紧不慢地下了桥。
两人的身影很快在一片葵花田茂密的枝叶间消失了。
“打爽了吗?”
等朱潜和安君谿两人走远,雍沉才开口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憋着气没处撒。今天打爽了吗?”
木哲擦血的手滞在半空。
“打爽了,以后就别给我疯了一样揍人。”雍沉夺过一张卫生纸,把木哲的手提过来,仔细地擦着血迹,“我不想再看见你打架。”
默了一会,“今天你没出事,以后呢?能一直不出事吗?”
木哲那时候心房一紧,无言反驳,如鲠在喉。
雍沉的脸绷得很僵,神情严肃。
夜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从淡烟似的眉前拂过。
“问你呢?”雍沉又说了一句。
“嗯?”木哲道。
“我不想你是安衡镇人们口中的恶霸,打架怪物。”
雍沉直视木哲的眼眸,一字一顿,“我想你做回真正的自己,一个会雕刻会画画会笑的木哲。跟所有同龄人没有任何区别的木哲。”
“我不想你是打架怪物。”
“我不想你整天烟不离口。”
“我不想看见你痛苦绝望的样子。”
“我……我想和你一起高考,一起去安衡镇外闯出我们的一片天。”
缄默良久,风从两人之间吹来吹去。
“好。”喉咙一哑。
木哲一把擒过雍沉,将其扣在自己怀中,压着,要压进血肉,压进骨子里一起生长。
“我不做打架怪物,我戒烟,我会每天跟你高高兴兴地笑,我们,我们一起努力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
“这些。”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