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菱浦。
渔船来往纷繁。
作为前往苏州府的经转地之一,浦头生意自然兴隆,他们一行人才进镇,便遇到了大小商贩互相骂架的热闹场面。
温舒苒驾着老得快走不动道的骡车,一手啃着个嫩得发青的野枣,被酸得龇牙咧嘴。
掌柜得知她要中途跑去科考后气得扔下地图就先行离去,此女硬是凭借以前匮乏的地理知识找到了正确的路径,也真是人生一大成就。
“温哥温哥,我们要在这里待几日呀?”小菽从车厢里钻出来,眼巴巴地望着她。
温舒苒思索片刻:“最多半周罢。”
她已经打听过了,落菱浦的科考的形式并不很正规,报了名隔日就能去,集中考完后把卷子收到临近的镇上批阅,一来一回,倒也显得严谨。
不枉她白日赶车、夜里点灯背书,时间久了,嘴里都咂摸出几分文绉绉的气调。
离了熟人,兜里揣了许久的银钱可算是使得毫无负担。温舒苒先给小孩们量身换了套干净衣服,再为自己增置了一身书生打扮和日常笔墨,拾掇出来,他们一行人竟半分瞧不出以前落魄颠倒的穷乞丐模样了。
数了数剩下的银钱,看了眼互相摸着新衣裳而兴奋激动的小孩们,她牵着骡车走进一家小客栈后院,并向掌柜定了间住房。
落菱浦不比青云镇,他们谁都不熟,温舒苒自然不放心让小孩们睡在什么车里、桥洞下。
而且,他们如今已在学习礼义廉耻,再长大些定能自食其力,若是一直以乞丐身份自居,对小孩发育也不好,不利于健全人格的养成。
而直到五个小孩各自躺在额外添的榻上后,仍是觉得如梦似幻。
小菽蹑手蹑脚地围到床边去看,乞丐头子已然睡熟,她这才又噌噌地跑回去,一手搓着裙子的干净布料,压低声音对着他们道:“温哥真睡着了。”
其他四人一时静默无声。
二黍吊着胳膊,显得有些滑稽,仿佛好半会儿才想起来说话:“那,我们还跑吗?”
他们自出生起就没受过这样好的待遇。
温九最开始愿意捡他们,也是因为她尚有富裕,而他们又惯会哄人。
自从玉佩丢了,温九打骂成习,他们虽是想跑,但无奈年纪尚轻,只能先仰仗她过活。谁知温九身无长处,只能跟着他们一般乞讨,日子浑浑噩噩的,也算是过到今日。
除夕冬夜里,温九不慎失足落水,昏迷了足足七日才醒转,却像是变了个人,不仅找到了利来楼的工作赚钱养家,还结识了朝中大官。
每日他们已能吃饱喝足,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就算是脾气最差的阿稻,她也愿出二十两白银赎回,连断了手臂的二黍,都能不惜重金寻医问药。
他们原以为她是为了将他们卖个好价钱,或是良心难安稍作弥补,却没想离了青云镇,她还把他们一起带上。
就像是,真正的家人。
他们本是想跑的,甚至共同讨论了一个粗陋的计划。阿稻年纪最大,能在流韵楼打工赚钱,却没想到撞见了不该看到的场面,百般求饶还是被喂了药,一直无法脱身。
少年侧身躺着,眼神淡淡:“她手里还有我的药。”
小地方的医馆寻不到药材,他如今还能活着,全靠那孙哥遗留下来的七日一次的解药吊着。
“哦。”小菽耷拉下脑袋,“你去问温哥要嘛,她好说话,不会不给你的。”
向来圆滑的麦子却啐了一口:“嘁,谁知道那个八婆在想什么,去了苏州府,我们每人能卖十两银子,比在镇上值钱多了。”
子稷被吓得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温舒苒,确保她没被吵醒之后才转头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二哥的医药钱都不低于十两银子,你看哪个大户人家愿意买他?”
虽是扎心,却是实在话。
麦子还要再辩,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又被小菽打断。
女孩掰着手指,转而看向阿稻:“大哥,你在流韵楼里到底见了什么呀?你说与我们听,我们总好一起给你想办法。”
温舒苒并未追根究底,只是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不知是尊重他的意愿还是没想起来。但他们一同长大,自然知道阿稻定是遇见了不得了的事情才被如此苛待的。
而且,他亲妹妹的真正死因……
几个小孩又不约而同沉默了。
阿稻转过身去:“姓孙的已经死了,不干你们的事,别瞎打听,哪天丢了命都不知道。”
见他不愿细讲,小菽瘪了瘪嘴,也把头蒙起来睡觉了。闷在被子里,她才瓮声瓮气地道:“大哥什么也不说,到时候平白丢了命也没人替你喊冤。”
“你——”阿稻腾地坐了起来。
然后终于把累了一天的乞丐头子吵醒了。
*
温舒苒也腾地坐了起来,对五个小孩怒目而视。
屋里还没点灯,他们就看着一个身影从对面的床上猛然九十度坐直,吓得瞬间抱作一团。
“这么好精神?睡不着是吧,起来背书。”她幽幽道。
他们尚未接触过真正的应试教育,对学习还有美好憧憬,自然不知道幸福为何物,所以才这样不爱惜这宝贵的睡眠时刻。
吃饱穿暖还有地方住,她一介女子硬是凭一己之力把五个小孩都养了过来。如今他们不仅不体谅她日间辛苦,还如此折腾,当真是可恶。
“温,温哥,我们错了……”二黍结结巴巴道。
温舒苒没理,翻了个身又回去睡。
又当爹又当妈,又当老师又当车夫,她真是欠的。
明日报完名后日考完试去苏州府后她高低得找机会把他们远远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