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伤亡并不大,确定死亡者三百零一人,失踪者二百四十六人,重伤员七百余,轻伤员....几乎人均轻伤,没办法,任谁在大雪纷飞的冬季被赶出门,在郊野渡过一夜都会冻伤。
地震发生前,至少九成的人在小声骂县令折腾人。
长白云岛这地界,地震是家常便饭,大部分地震是无害的——只要不毁换屋舍在氓庶眼里便是无害。
地震前预兆什么的,能在这里长久活下来的人都熟。
水井发浑、翻花、升温、变色、变味、突然枯竭或涌出。
蛇虫鼠蚁到处乱窜。
震前闷热、人焦灼烦躁,久旱不雨或阴雨绵绵,黄雾四散,日光晦暗,怪风狂起,六月冰雹或飞雪。
地面因为前震而出现晃动。
发生地雾,雾气有怪味,有时还有声响与高温。
但还是那句话,长白云岛地震太频繁,以上征兆只要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很熟,也都能保持淡定。
大震跑不掉,小震不用跑。
图南不,她只要看到一回预兆就会立刻下令胥吏与军队强制组织军队离开城邑到室外到郊野过夜。
最近两年的平均频率一个月两次。
这次看到预兆,自然又双叒叕上演强制室外露宿。
其它时候也就算了,如今是冬季,大雪纷飞,吐一口唾沫在地上摔两半的时节,民怨没发展到暴力冲突纯粹是被图南喊来的军卒手里的刀剑弓弩够利,以及图南也在郊野,来自海洋的鲛人县令都快成冻鱼了。
一看图南自己都那么惨,大部分人心里的怨气也消了一点。
妙仪将一罐葡萄酒递给图南。“明府,喝两口暖身子?”
图南推开酒罐。“我不喝,你们也别喝,若先知预言的地震是这一次,我们会有很多事要忙,饮酒误事。”
妙仪很想赞同,但图南每次都是这么说的,说的次数多了后.....
妙仪无奈的看了眼不少偷偷喝酒暖身的官吏。
虽然图南不是狼来了的主人公,但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那个主人公。
图南看了眼饮酒的官吏们,认真记下那些官吏的名字。
很好,这些家伙今年奖金没了。
妙仪放下酒罐,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陶罐。
“我说了不饮酒。”
“不是酒,是兔醢。”
妙仪打开陶罐,一股刺鼻的辛味扑向图南。
图南低头一看,还真是兔醢,但与以前见过的兔醢不同,妙仪拿的兔醢加了大量的辣椒,与其说是兔醢不如说是加了兔肉的辣酱。
妙仪递给图南一双箸。“冬日太冷,不能饮酒,也需御寒,辣酱正可。”
图南拿起箸尝了一口,立时从冻鱼变成麻辣鱼。
辣!
好辣!
辣味直冲天灵盖!
再来一口。
“你准备了多少?”
“每人分了半罐。”
“那就好。”喝酒的那些家伙未来几年都不用升职了。
妙仪也拿出一双箸吃起来,一人一鱼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消灭掉半罐辣兔醢。
砰!
陶罐陡然摔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图南心疼的看着洒在地上的辣兔醢,伸出手准备挽救。
虽然摔在了地上,但今天下雪,掉在雪地里捡起来还能吃。
手摸到地面,图南后知后觉不对。
自己吃辣吃伤了吗?怎么有点头晕?看东西摇摇晃晃的?
不对,不是自己在晃,是地面在摇晃。
图南继续捡辣兔醢。
长白云岛十年,她对这地方的地震多发也麻木了,不是所有地震都要人命,若每回地震都要大惊小怪,日子就不用过了。
只要不是先知预言里的地震就不是大事。
妙仪惊慌道:“明府,城塌了!”
“快看,地面裂开了!”
地面太晃而摔倒在地的图南茫然抬头。
远方的城邑,她花了两年时间重新营建的城邑,如海滩上鱼崽堆的城邑般轰然倒塌。
图南迅速望向海边方向,鲛人视力在诸族中属于垫底,看不到海边的情况,但她能听到空气中的音波。
那是海啸的声音。
“跑,往山上跑!”
喊完图南回过神,掏出一只号角吹了起来,她一吹号,立刻有负责吹笛与敲锣的人跟上。
月均两次的折腾与练兵场每年的兵役在此刻发挥了惊人的惯性——最重要的是图南已经证明,哪怕来的地震不是她等的那个,氓庶不听话,轻则徭役半年,重则斩首——暮色中,在五人一笛十人一鼓的指挥下,人们鸡飞狗跳但目标明确熟门熟路的往山上练兵场跑。
图南带着数名官吏骑马跟在最后面,用鞭子催促跑得慢的人,将摔倒的人拉起来,安排健康的青壮背或抬落下的稚童与意外受伤的人,尝试救助在地面突然裂开后倒霉掉下去的人。
能救则救,实在救不了便将倒霉蛋留给海里的鲛人——这两年里图南专门组建了一支鲛人救援队,平时负责海里捞渔民,海啸时捞倒霉蛋——捞上活的最好,捞上来死的只能算倒霉蛋命不好。
*
三个时辰后。
“轻伤员人均有冻伤,正常,虽然因为我以前的突击训练,人们在被迫出门时都穿上了最厚的御寒衣物,而因为与草原的贸易,望云县几乎每个人都有一身羊皮裘衣。但跑得时候地震在脚下,海啸在后面追,难免有人跑得太急,衣服被树枝挂住,就算衣服没丢,能用皮草裹住全身的大户也没几个,大部分裹住上半身就差不多了。跑的时候下半身衣服被草叶树枝割破刮破,必定冻伤,而望云县的森林生态....不提也罢。可死亡者三百零一人,失踪者二百二十六人,重伤员四百余?”图南不可思异的看着自己计算出来的伤亡汇总。
妙仪解释道:“有一条很深的地裂发生在人多的路上,至少掉下去十七人。”
“一个都没救上来?”
“地裂没一会便合拢了。”
图南沉默。
妙仪继续禀报。“一下掉下去这么多人,人们惊慌失措,引发了踩踏....”
图南愈发沉默。
直接死于地震的人不多,只五十三人,剩下的不是踩踏就是树木倒塌被砸,个别是被为了维持秩序而杀人立威的官吏杀的。
重伤者亦大多伤于踩踏。
至于失踪者,目前还没找到人或尸体,先记失踪,但地震海啸的连环毒打下,失踪与死亡无异。
以上只是人的伤亡,财产损失....目前还没统计,但从跑上山时看到的城邑化作废墟来看,损失不会比上次的风灾轻。
待妙仪与属官们一一禀报结束,图南整个人都快抑郁了。
图南忽然道:“我听过一个神话故事。”
众长吏疑惑的看着图南,不解图南怎么提起神话故事。
“有一个凡人,他得罪了诸神,诸神罚他将巨石推到山顶。然而,每当他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近山顶,巨石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山底。这个凡人只好走下去,重新将巨石向山顶奋力推去,日复一日,永无止息。”图南道。“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个被诸神惩罚的凡人。”
妙仪想了想,道:“我没听过这个神话故事,但我觉得,这个凡人定是不凡之人。”
图南与众长吏看向妙仪。
妙仪解释道:“能让诸神如此惩罚此人,此人必定打击到了诸神,以凡人之身对诸神造成打击,何其不凡?”
图南想了想,无法反驳。
古老神话里那名凡人先是在诸神产生矛盾时两头吃,牟取利益,然后在死神找上门时欺骗死神,被死神被救出去后,被勾魂至幽冥,又靠一张嘴欺骗幽冥的主人得以重返人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神祇,最终被诸神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妙仪继续道:“明府亦是不凡之人。”
图南有气无力道:“我不会罢工的,不用特意给我戴高帽,御寒问题,入冬时我在山上备了豚脂,让氓庶们涂抹在身上可以御寒,但要防止他们将豚脂吃了。就,一人一罐,跟他们说,只要他们不擦掉或吃掉身上的豚脂,那么冬季结束时,罐子里剩下的豚脂便是他们的。至于食物,山中粮仓塌了一半,先凑合吃咸鱼、酸辣椒与泡姜,但不是无偿,十岁以下可以得到无偿的配额,十岁以上必须服从安排挖仓库抢救还能用的物资。等余震小些了,还要清理城邑中的废墟,寻找还能使用的物资。住,我准备了帐篷,但仓库同样....在帐篷仓库挖出来前,没分到帐篷的人先几十个人挤成一团凑合过夜。还有,将弓术好的人挑出来,去林子里打猎,能打到一些是一些;还有医者,医者不够,轻伤员自己去领伤药冻伤药,感谢海神,药材仓库没塌,再组织一部分人挖厕所,不许随地大小便.....”
将衣食住行一一交待好,图南抬手让众长吏们滚,自己随地坐下。
见图南交待完了,五郎抓起一把雪搓了搓脸,将因为救灾而灰头土脸的脸搓干净,这才靠近图南。“你还好吧?”
图南抬头,心情立时舒爽三分。“我没事。”
“你看着很累。”
图南叹道:“这都第二次了,我修这座城都修了两次,现在要修第三次,我在想以后有没有第四次。”
五郎安慰道:“不会有第四次,你明岁就要调走了,就算再有这样的天灾,要重建城邑的人也不是你。”
图南:“.....”
图南专注的盯着五郎的脸,脑子果然过滤掉了五郎的安慰。
“就算是这样,我修了两次城邑,两次都被毁,你知不知道修建一座城邑有多辛苦?”
五郎再次一针见血:“可你每天只工作一个时辰。”
图南抬手捧着五郎的脸,一边深呼吸一边专注的盯着五郎的脸,五郎安静的任她摆弄。
许久,心平气和的图南放下五郎的脸。
五郎问:“你是在为这些氓庶难过?”
“嗯。”
五郎不解:“为什么?你待他们很有感情吗?可你平时利用徭役杀死那些大龄未婚男子时并无犹豫。”
“那不一样,我利用徭役杀死他们是为了□□。”
“但这次是天灾,你能接受人为的伤害,却不能接受天灾?是因为人为的伤害来自于人的选择,而天灾,它不由人定。”
图南想了想,点头,旋即又摇头。
五郎疑惑。“什么意思?”
图南回答:“利用徭役杀人,我看不到死者的痛苦,看不到可以当不存在,而如今,我看到了,看到了便无法再保持平静。”
五郎明白了。“共情能力太强不是好事。”
“没有共情能力,与禽兽何异?”
五郎道:“但上位者不无情,如何在需要时做取舍?”
“我又不是上位者,取舍这种事与我无关。而且上位者是需要在做取舍当断则断,但不是要一点人性都没有的取舍,人力有穷尽下的取舍是无奈但能被人接受的。就像人族史书里记载的赤帝,她曾经说过的话,一些情况,她是救不了谁的,但她还是会派人去救,就是为了让所有人,包括受害者都相信,她已尽力,如此,生者会痛苦,却不会心生仇恨,埋下不必要的隐患。”图南道。“都是取舍,但取舍时的态度决定被舍的人以及失去亲人的人,是在痛苦中仇恨你,甚至在某一日跑来杀你,还是接受现实并感激你,虽然你并未救下死者。两者的极端区别大概就是,你选择赤帝的做法,很累,且不一定有直观的利益,但你不选择她的做法,就只能赌一把运气,赌自己不会遇到巫女望舒。或者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哪怕遇到巫女望舒,也不需要担心她将你一子一女一孙下锅煮了再呈到你的食案上骗你吃下,因为你没有子孙让她下锅。”
五郎思考片刻,问:“赤帝有人性?”
他也读史书的,一个能在死的时候拉几十万人陪葬的家伙,说她有人性确定不是辱人性这个词?
图南道:“她有没有人性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相信她有人性。”
五郎若有所思。“那不就是演?”
图南摇头。“演一时是伪君子,演一世是真君子。”
五郎明白了。“那统治者,比如君王,若是不想演呢?”
“那就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