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是进手术室才知道患者是个还未长牙的小家伙,全麻后安静的躺在手术台,覆盖在洞巾下的胸腔正被拆卸重建。
孩子小,无形增加手术的操作难度,顾惜在中间传话时,好几次看见齐礼遇饱满的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
外科医生是个体力活,上手术需长时间站立,偶尔会体力透支,通宵、熬夜加班加点手术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顾惜看着聚精会神的男人们,这帮人质量虽参差不齐,但不免有部分是靠着自己过硬本领,做着利国惠民的好事。
平常的时候她只会觉得一个个都是披着层白衣的俗人,假模假样,各个现实的不行。
屋内氛围没有想象中的严肃,除去刚开始这几个外国医生的相互磨合期间步骤有些不畅,之后配合的很好。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用着蹩脚的英文在那插科打诨,想来外科是一家,动不动就把车开到高速。
齐礼遇在手术操作中,可以说有种强迫症似的认真,他一丝不苟的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偶尔才会搭话那几名医生,不过回答也是牛头不对马尾,惹得一旁小护士咯咯笑起来,无形为手术室添了些欢乐。
顾惜见小护士时不时将视线放在齐礼遇身上,擦汗时脸上不受控制露出羞涩,忍不住感叹,怪不得医生和护士容易产生情感纠葛,这样肌肤相触,天天腻歪在一起,不产生感情才怪?
手术期间,费扬来了两次,背着手在屋内绕了几圈,查看手术进度。
顾惜站在齐礼遇身后,清楚的看见费扬看完他的操作满意地点点头。
齐礼遇这人握手术刀时有个习惯,执笔法时喜欢食指指腹紧压刀柄,反挑法时习惯性翘起小拇指。
手法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累赘。
两人在学校时,曾探讨过手法问题,顾惜在用执笔法时喜欢食指和无名指都压在上面,每次齐礼遇都要纠正她,说这种姿势用不上力,容易造成肌肉损伤,不利于患者术后康复。
多年过去,她看着他的手法在时间的实践下浑洒自如,生出些羡慕,羡慕他的目标明确,且一直努力奔向他所追求的梦想。
不像她,逐渐被现实磨平棱角,早已不知道何为梦想。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顾惜双腿长时间站立绷的紧,有些气血不通,她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弯腰揉捏自己的小腿肚,以此来疏通经络。
中间换主刀时,齐礼遇退到她身边,轻声询问她要不要去休息。
顾惜环顾四周,大家都各司其职守着自己的岗位,她不想搞特殊,摇头拒绝了。
齐礼遇没多说,他退到后面指挥和观察,随时做好应急处理。
这场手术从上午十一点,一直进行到晚上九点。中间出现抢救,会诊了普外和呼吸科的主任,九死一生后终于圆满结束。
出了手术室,大家纷纷摊躺在更衣室里,齐礼遇亦不例外,他双手环胸,双目紧阖的倚靠在衣柜上,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愉悦。
养精蓄锐后,他换掉衣服从里面走出来。
病人家属一见到他马上冲过来,握住齐礼遇衣袖,紧张询问手术是否成功。
他点点头:“手术很成功,不过孩子小,得先转到重症监护观察一段时间。”
而后就见那对年轻夫妇流下激动的眼泪。
那一瞬间顾惜觉得今日所有疲惫都被那颗剔透的泪珠给洗去。
她常年在医院摸爬滚打,见过太多的病人和家属,听过太多的遗憾和失望,有些时候她觉得她对生死都已麻木。
可当她亲眼看见齐礼遇凭借自己的能力让别人起死回生时,突然就没有那么责怪他当初的狠心抛弃了。
不为别的,因为他在追求理想的同时,带给更多人生的希望,牺牲爱情,甚至不一定是爱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窗外天早已黑透,月亮像被渡上一层半透明的薄膜,灰蒙蒙的悬挂在乌漆嘛黑的天空中。
商州市的空气质量不太好,这地方人多,车多,城市效应严重,算不上一个宜居城市。
有时候她跟孙静两人闲时打趣,曾调侃附院每天这么多病人,是不是由于城市空气不达标造成的。
她跟齐礼遇无声并排来到走廊,路上碰到几个熟悉他的病患家属,大家笑眯眯跟他打招呼的同时,将目光若有深意的锁向她。
顾惜被他们盯得直起鸡皮疙瘩,她不喜欢跟男人粘上闲言碎语,好不容易到医院大门,她直接挥手再见,结果男人低沉开口说:“一起吃个便饭吧。”
她扭头看了看他,见他脸上还渡着那层手术所带来的后遗效应,刚毅的下颚不知什么时候冒出青色的胡茬,她无声叹口气,欣然同意,“好啊。”
两人徒步走到医院南边的那条柏油路上,这条路不属于主干道,路两旁全是小门店,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给医院添了些生活气息。
周围是往来的车辆,霓虹灯洒在各处,晃的绿化带的紫薇花恍恍惚惚。
他俩一前一后,谁也没开口打破沉默。她在后面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洋洋洒洒,心生苍凉,觉得他望尘莫及。
约莫走了十来分钟,齐礼遇在一家米粥店停下来。
一进店他熟络的要了几笼包子,一打锅贴,两碗皮蛋瘦肉粥后,低声询问是否还需要加东西,顾惜摇摇头。
他找个靠近窗边的位置落座下来,说了两句场面上的话,什么条件寒碜些,让她别介意。
顾惜没吭声,这个点,来喝粥的人不多,这就使得氛围变得有点旖旎尴尬。
齐礼遇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不想贸然继续,保持静默到饭菜上来。
大概是真的饿了,包子一端上来,自顾自的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顾惜晚上吃的本来就少,又经历一场重大手术,胃口不是特别好,只喝了几口粥,再未动筷。
齐礼遇食饱餍足后,见她正襟危坐在自己对面,发声问:“怎么,吃不惯?还是手术让你留下阴影,影响食欲了。”
顾惜无声笑笑,朝他说:“不至于,我是那么胆小的人吗?”她顿了几秒呢喃道,“再说,又不是没上过手术台!”
对于她是否上过手术台这件事,齐礼遇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分手后,他再未主动打听她的任何事,说他无情也好,没良心也罢,在他的世界里,已然走散的人,是不需要藕断丝连的。
骤然听到她谈起过往,勾起他的好奇,问了句:“那怎么没继续下去?”
顾惜身子忽得愣怔,不知怎地,今日她脑子额外的不受控制,老是说不该说的话,把自己置地于两难状态。
为了打消他的深纠,她选择最直白的答案,“不赚钱呗!”
齐礼遇问了他一开始最想问的问题,“你很缺钱吗?”
顾惜双手交缠,扣了扣手指,笑着反问,“谁会嫌钱多?”
窗外车来车往,灯红酒绿,似乎每个人都忙碌在自己的节奏里,乐此不疲。昏黄的光线照在她古典的秀脸上,衬托的她越发的静寂和寡淡。
他将视线落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那里面倒映出他的身影,他不确定问,“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顾惜耸耸肩,“不是告诉过你吗,享受人生,浪费人生和奢靡人生。”
齐礼遇听完“嗯”了一声,有些无法理解,但他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他没在继续追问,埋头又扒拉几口剩余的热粥。
他是真的饿了,做医生的经常饱一顿饥一顿,总是在最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胃部填满。
顾惜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动作,心里琢磨他今日为什么要帮忙。
他感受到她的注视,待他喝完最后一口粥,再次张口:“想说什么尽管说。”
她想了想声音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手术成功后那小孩还能活多久呢?”
那台儿童心脏矫正手术给了她颇多感慨,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小孩浑身缠满绷带的样子,忘不掉那对年轻父母握着齐礼遇的手,满脸欣慰地跟他说谢谢的模样。
过了当时,齐礼遇已经没什么感触,面无表情地回:“如果术后心功能很好不出现并发症的话,可以长期存活。”
剩下的话不用他说,她也明白。她宽慰点头,不管怎样,手术是成功的,已经给了那孩子一个健康活下去的机会,她停顿几秒,“你还挺厉害。”
如果说上午那番话是她阿谀奉承的溜须拍马,那么此刻她则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他。
齐礼遇如深潭的黑色眸子在她秀气的脸上停留几秒,自信勾嘴一笑,“我厉不厉害你不一直都知道。”
顾惜点点头,‘是挺厉......’她话说到一半骤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止住。
重逢这么久,她知道齐礼遇一直跟她保持着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熟络,甚至是故意的疏漠,两人之间十分有默契的保持着君子之交,从未越界,但他刚才那句话明显在开车。
她狠狠瞪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齐礼遇难得见她吃瘪,唇角弧度加深。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已然过了对女性穷追猛打的时候,在不触碰对方底线的时候,来了句,“附院比我厉害的没几个。”
模轮两可,不清不楚,让人不想多想又不能不多想,想生气又无从生气。
顾惜想发飙,又听他信心满满道,“就这手法,梅奥也不一定有人比我厉害。”
他三言两语似真似假的将这个话题结束,想了想,又问她跟完这台手术,有什么感受。
顾惜不跟他计较 ,第一次心平气和毫不违心道:“说实话,我唯一的感受就是觉得活着太不容易。”她怅然说:“世间疾病千千万万,机体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问题都可能会失去生命。我觉得生命很脆弱,很不堪一击,明天和意外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齐礼遇点点头,似乎是赞同她的这番言论。
两人都是学医的,见惯了疾病,见惯了生死,自然比一般人多些对生命的感慨。
顾惜一只手杵着下巴,叹息道,“我时常质问自己,人为什么要活着,每天累死累活地活着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齐礼遇没料到自己会从顾惜嘴里听到这番话,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一个乐观和开朗的女孩,如今这番话显然是被生活所磨砺后而发的迷茫。他观察她片刻,淡然地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信命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迷茫和质问。”
信命?顾惜未曾想到他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她一直认为他属于那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傲的人。
吃完饭,齐礼遇要送顾惜回家,她拒绝:“忙了一天,都挺累,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打车回家就行。”
她扭身要离去,齐礼遇从后面一把抓握她的手腕。他好像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就拉扯住她,顺其自然转握住她纤细的小手,以前是,现在亦是。
六月份的晚上,空气里还夹杂着白日未曾散去的余热,热的人汗流浃背,可她的手却冰冰凉凉,不像是这个季节,他皱了下眉,放低语速,柔声说:“顾惜,有相聚就有离别,有收获就有失去,有人生就有人死,不要过于执着每一件事的意义,大差不差就行。”
顾惜听着他这番言论,再次讶异,曾几何时,那个事事跟自己较真的男人现在变成开解自己的指路人。
她下意识挣脱他的大手,试图逃离这滚烫的热意,可他却不愿松手。
两人正好站在一盏线路有问题的路灯下,那灯灯光本身就幽黄昏沉,又忽明忽暗,若隐若现的,将齐礼遇棱角分明的五官勾勒的模糊不清。
他们僵持几十秒钟,四目对视,谁都没有主动发声,打破这幽暗中的静寂,氛围有些说不出来的旖旎。
齐礼遇的眸子窄而长,又是内双,平常看人时透出股淡漠,可这会两人距离过近,顾惜发现他的瞳孔里泛出高光,闪闪发亮,仔细看,竟是深情。
深情?他对自己还有感情?
不,顾惜不相信他还会对自己有感情,在找对象这件事上,男人要比女人理智得多,她现在的生活环境,工作状况都不如他,何况还有那些他不知道的往事,她知道以他的条件和性格,压根不会看上这样的她。
就在顾惜快要遭受不住齐礼遇捕猎似的目光时,他骤然扭过头,朝路边招手,帮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随后不由分说地牵着她的手将她送进车里,走时叮嘱她安全到家时,给他回个消息。
顾惜松口气的同时又隐约失望,逃似的给司机报了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