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悲的是连这气,马上也要挨到头儿了。
中州那厢,显然不打算继续磨蹭。
火候到了就该抓紧时机,当断不断反而易生变故。
天色转明,太阳却没跟着一起出来。
乌云聚在头顶上,压的城头旗帜都歇了脚。
呼吸间,有种带着水汽得闷,细细嗅来似掺着铁腥味儿。
望楼车、投石车依次排开,云梯紧随其后数也数不清。
中州兵马正式与卢荫守军形成对峙,攻城激战如箭在弦。
城上精兵奋不顾身、视死若归,城下猛将目标明确、计划充分。
一场精神和气力的比拼。
输者固然一无所有,赢家却也别想万事大吉。
这是南夏将士,留给史书的说法!
中州方面貌似很沉得住气,并不急于派遣先锋登楼。
拿人往上填未免有些太蠢了,自身损耗极大不说,还会给百姓们留下不良印象。
如此赔本的买卖,齐王跟秦淮可不会做。
与巨石一同落下的,还有箭羽。
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投石机瞄准一处,箭矢则遍地开花。
不为有效杀伤,只为阻碍其应对进程。
想想也是啊,对面儿有什么好急呢?
粮草装备一应俱全,即使不从后方运,各粮仓、府库里搜刮来的也够用了。
哪像城里,什么都要精打细算。
凭空变不出弓箭,更变不出人命。
轰隆声沉重而持久,伴着密不透风的钢罗铁网,城楼各处顷刻间便像下了热油锅。
动静这么大,自然传到了百姓那儿。
不成想满城黎庶里,没几个真着急的。
他们步履匆忙、鼓唇弄舌,只为房前屋后、走街串巷地发牢骚。
“哎哎哎,昨晚上你们都听见没?”
“直直闹了一夜,谁听不见啊!便是聋子,也能给震醒喽!”
“哼,他们家那笔烂账,还用得着翻吗?真是活活折腾人!”
“要我说啊,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的孽自己不认,也是够孙子的!”
市井小民话糙理不糙,字字句句皆为本意本心。
只可惜这真意真心都拐去了外头,半分不肯留给自家。
读书人处的埋怨,就斯文多了。
他们识文断字,自不会满足于传递情绪。
看人看事,往往有着更加特别的角度。
“瞧瞧太师素日里那排场阵势,可有一丝国将不国的样子?”
“还说他呢,宋太守又好到哪里去?一天天嘴上功夫好听,巡视又真正走过几次?”
“也就贺将军是个人物!领着两千多青羽残军,日日衣不解带,人都熬瘦了!”
“可不是!依我看咱们南夏,毁就毁在那一吴一巫手里!北人隔着金泽江都能打到这儿,不是天谴是什么!”
民众口里的歪风,迎着天上吹来的邪风,将四周越刮越暗。
帷布猎猎作响,打在韩凛心头犹如平地惊雷。
“你说什么?老师他们,故意选在雨天攻城!”
中州帝从椅子上弹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他拧紧眉头,死死瞪着对面秦川。
要说刚刚只是担心下雨,这会子反倒更忧心整盘计划了。
秦川神色自若,提过壶给韩凛续了杯茶。
“是师父根据天象推算出来的——说巳时过后,必有大雨。”
韩凛好歹稳了稳,重新坐回秦川对面,只没心思碰茶杯。
“下雨天最易打滑。平地行军尚不便宜,要如何攀云梯、登城墙呢?”
秦川粲然一笑,露出边上那颗虎牙。
“当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此次参与攻城的兵士,每人麻布手衣、油靴钉鞋。单等雨落时分,打南夏个措手不及。”
韩凛吐出口气,不无钦佩道:“果然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啊……”随即转头望向帐外。
巳时一过,当真下起了雨。
半盏茶不到,竟已有瓢泼之势。
打卢荫住了快一辈子的老人,也没见过这种天儿。
瞧着雨幕自屋檐挂下,还以为到了孟秋。
冲锋号角响彻云霄,犹如振翅翱翔的云中雨燕。
先前一直处于蛰伏状态的飞骑营,刹那间就像换了支队伍,迅疾如风、侵略如火。
城墙渐有缺口,云梯也架好了。
由郑星辰等组成的弓弩队,自是奋勇当前,誓要先声夺人。
雨天弓弦容易损坏,即便后备充足,时间也来不及。
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为战友开辟出一条通路。
失去盾牌与夜色掩护,潘霄认出了郑星辰,郑星辰亦识出了潘霄。
两人从没说过一句话,距离最近时也有数丈之远。
但对他们来说,本事就是彼此间的开场白。
那百发百中的纯青技艺,便是于千万人中最独特的标记。
潘霄咧嘴一笑,顺势弯弓搭箭。
这堆东西,终于不用再省着用了。
城池一旦陷落,不过是些战利品而已。
扎进敌人胸膛的箭头,总好过一堆废铁。
攻防较量随之展开。
潘霄、苏立等众负责向外压制,魏成阳、谢之逸并卢荫守军,便想方设法阻挡云梯来人。
将领贺温更是擐甲持刀、亲登城楼,下达了死守卢荫的命令。
批完最后一本奏疏,韩凛轻轻搁下笔。
雨越下越大了,天暗得几乎分不出时辰。
围帐像一把大伞,隔得住雨丝却挡不住水汽。
秦川点上迦南香。
这是出征前特意带上的,留到今日才头一回用。
“你……真要去见他吗……”听语气似在没话找话。
不知是怕韩凛记挂战事,还是怕自己跑偏心虚。
“嗯,都到这一步了,自然要见一面的。”韩凛整理起笔砚,眼皮始终垂着。
他在害怕什么?
是怕秦川读出自己的落寞,还是怕帐外水雾侵了双眸?
“要不要我陪着你?”对面之人小心提议。
韩凛明白,他不想让自己,也经历相同的事。
“不必。”拒绝斩钉截铁,跟秦川所料一样。
“很多事,只有我与他懂。”韩凛点燃灯烛。
火苗摆荡在风里,恰似运道反复无常。
“那滋味,我尝过了……很苦,很涩,很不好受……”
秦川试着描述那种痛,探寻下去只得到死寂与模糊。
“我知道,所以才要亲自做个了结。”韩凛抬头,正视起对面瞳孔。
他相信万物皆有规律,南夏种种不过是将来的中州。
箭镞扎进心口时,潘霄没什么特别感觉。
这跟他想象中差不太多,只是不如以为得疼。
他懒得看也懒得管,一味抽箭搭弓。
潘霄知道,过不了多久手臂就会抬不起来,趁还有力气能多一下便是一下。
是不是那年轻人射中自己的,他实在没有把握。
可惜临了还离得这么远,看不清面容更不知道名字。
喝下孟婆汤,都不知该怎样去遗忘。
“嗖嗖”几下过耳,潘霄胸膛又中了两箭。
能让对方如此忌惮,也算一种褒奖吧?
弓臂捏在手里,带着身子一齐往下坠。
他瞥见点了血的雨,自唇角向上飞去。
接着“扑通”一声,尘归尘、土归土,世界沉入寂静,灵魂如羽毛般轻盈。
羽毛?
对,就是羽毛!
目睹一切的郑星辰,成了这场坠落仅有的见证者。
“他掉下来的样子,真像一片羽毛啊……”年轻人稍有失神。
在心里默默发问:“我叫郑星辰!你呢,你叫什么?”
退至巷战就是输!
这一点卢荫上下,心知肚明。
所以即便飞骑营攻下城楼,城内守军依旧奋力将阵线,控制在距离城墙数丈左右,无有丝毫退缩之意。
甲胄淋湿后变得很沉,脚底也禁不住频频打滑,可手里的刀却越握越稳。
一来一往间,一会儿你进我五厘,一会儿我还你两寸,相持更甚先前。
塞门刀车是提前架好的,然而死物件儿撑不了多久。
贺温心里很着急,必须尽快清出条道来把守。
他这般想着,手起刀落,似又斩掉了什么东西。
再度撞上飞骑营,青羽军发现对面这群人,依旧跟自己一样。
不知道什么叫累,更不晓得什么叫死。
原来双方,都在用相同的方式,做着不同的告别。
痛呼被撞破城门的巨大声响所淹没,只有楚一巡听到了。
霹雳擦亮天际,中路大军在冯异与寇恂带领下,洪水般涌进正南城门。
霎时便冲散了僵持的防线。
他们没有喊打喊杀,仅以鼓号为令。
中州将军可不愿扰着南夏百姓。
后援顺利抵达,楚一巡也放了心。
他急忙四下寻找,听出那声呼喊来自武隐。
他怎么了?
楚一巡心底泛起凉意。
直到瞥见对方以刀支地,膝盖半曲、身体前倾,样子摇摇欲坠。
阴沉天色下,楚一巡看不清他哪里受了伤。
朦胧间只觉有什么鲜红颜色,从武隐身体另一侧汩汩而出。
流成瀑布、淌做小溪。
“武隐!!!”他发疯似喊着,快步跑将上去。
首先跌进眼帘,是不远处对方掉下的一截断臂。
自肩膀处被人生生削下,树枝似的横斜地上。
指尖仍旧微微动着,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楚一巡扑上去扶住对方——断口处白骨分明可见,血从肉里头冒出来。
“武……武隐……”他低声唤道。
武隐并没有倒下,刀剑始终抵在地上。
剧痛使他面色发白,嘴唇更是浅得骇人。
冷汗混在温雨里,一起往下滴着。
“没关系……一条胳膊而已……”武隐嘶嘶吐着气。
楚一巡鼻端,尽是泥土与鲜血混合的味道。
“命留着就行……我答应过春秀,要活着回去……”武隐笑了,看得出很艰难。
楚一巡明白他想说什么,很想开口阻止。
“过去偷东西欠下的债……今儿总算是,还清了……”
是啊,他曾是个小偷,连带名字都透着藏匿之意。
小偷没了胳膊,便等同失了手艺,再不能飞檐走壁、溜门撬锁。
世间从此,再无毛贼武隐。
与此同时,东西两路在岑彭、朱佑二位将军指挥下,攻破卢荫东西城门。
顷刻间,三路齐齐向着中心汇集,又于转角渐渐分散。
好似被河床引导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吞没着卢荫这座孤城。
因为雨天的缘故,百姓们早早关门闭户。
这会子不过把栓加了加牢,搬些东西顶住就是。
大伙并不担心,中州军会杀进屋里来。
之前便听说对面治军极严,没有上峰命令,一针一米亦不可取。
足见主将们征战有略,宣传更是到位。
窄巷之内,谢之逸跟周迹杭、苏立与谭鸢总算又碰上了面。
雨帘下瞧不真切面孔,但凭骨子里的气息,就足够他们认出彼此。
刀光明明晃晃,一如平地游走的金蛇。
敷衍着交过几下手,苏立咧咧嘴说:“到了这步田地,依然如此安分?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语气充满挑衅。
“少啰嗦。”谭鸢紧紧刀,那些激将言辞,他不欲多加理会。
情理之中——苏立一边想,一边掏出两枚飞奴儿。
其中一枚,还沾着他划破自己时染的血。
苏立将暗器套在指上,随随便便转过两圈,紧跟向外一甩。
飞镖便像长了眼般,直奔周迹杭而去。
“卑鄙!”谭鸢声音终于有了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