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书店卷闸门被人掀起来。那人留着一头利索的短发,四肢修长,踮起脚把卷闸门往上使劲一推,开始了全新的一天。
这里是小城里历史悠久的老街,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包子铺,一位给街坊邻居剪了几十年头发的老理发师,一片盖了几十年的老小区……这里的一切都很老派,除了人,这里的老人会产生新人,新人又会生下更新的人。
街角这家旧书店不仅仅是书店,这里住着两个人,一位闲人福尔摩斯,一位闲人华生。他们一边经营书店,一边兼职管闲事。
推开玻璃门,屋内灰尘很重,加上旧书自带的霉味,熏得人一时间睁不开眼。
墙上挂着一只鸡毛掸子,取下,扫灰。
这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明晃晃的阳光照进店里,落到收银台的电脑上。
屏幕上贴着一张纸——
阿一,我有事出一趟远门,如果有奇怪的人来书店纠缠,别搭理。
——老补
老补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年纪轻轻,不思进取。同时,他也是远近闻名的业余侦探,不仅可以帮街坊邻居找猫遛狗,还能破解奇怪的案件。而阿一,就是此刻正在打扫卫生的冤种。
上一起连环杀人案就是阿一同老补一起解决的,由此开启了阿一的写作之路,成为福尔摩斯身旁华生的角色。只是正版的老福早就凭借自己的侦探技能赚得盆满钵满,老补却越过越贫穷。
幸好,上一个案子改编成的剧本杀卖了个好价钱。
之前出差也是为了这事,正打算跟老补当面分享赚钱的成果,可是一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这张便利贴。这笔钱算是她跟老补共同的收益,还没来得及谈分成呢。
当然,这笔收入并不十分令人喜悦。有人死去,活着的人借此赚点生活费,总不那么光彩。
“也不说去哪里……”阿一心底郁结难解,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擦灰,扫地,收拾好一切,阿一站在书店门前,左看看,又看看,并未发现形迹可疑人员。不知道老补说的‘奇怪的人’是谁,会不会有危险,可是青天白日的,罪恶分子总不能太猖狂。
“最不济……还有李煊呢!”李煊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两人因之前的杀人案件相识,在阿一眼里,李煊是个牙齿很白的怪人。
书店生意很差,一上午过去了,连个鬼影也没有。一开始靠着老补外公经营教材类的书还能勉强过活,后来老补回家啃老后,只卖侦探小说跟漫画,导致生意一落千丈,还有家长来投诉,说他祸害祖国花朵。
老补面上赔着笑脸,嘴里说着一定整改,可实际上他根本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阿一也是没办法,才想试试最近正火爆的剧本杀生意,赚点收入。
不然,他们早晚得饿死在这大好时代中。
浑浑噩噩的一上午消磨殆尽,阿一正准备关门去找点饭吃,客人上门了。
客人头发白了,脸上皱纹很深,眼球浑浊,让人怀疑她是否还能看清东西。
“阿姨,你要买书吗?”阿一试探着上前询问。
“唉,我啊……唉?之前那小伙子呢?”
阿一嘴角瞬间僵硬,看样子这就是老补说的那位‘客人’了。
“他出远门了……您是有什么事儿吗?”
“唉,你是不知道啊,小姑娘我跟你说……”
老阿姨说女儿不见了,刚结婚三年,忽然间没了消息。
“她爸爸去得早,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关系一直很好的。她三年前结婚虽然闹了点不愉快,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至于现在跟我翻旧账吧!”
老阿姨满脸泪花,抓着阿一的手不放,看上去分外可怜。
阿姨说,一个月之前,小城里发生连环杀人案,全城的人心里只装得下这件事,导致她忽略了女儿其实已经很久没主动跟她联系。等这件事尘埃落定,老补跟阿一名声大噪后,老阿姨这才注意到异常,立刻给女儿拨去电话,可惜已经无人接听。
“结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阿一问。
老阿姨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还不是那个臭小子,看着人模狗样的,竟然说要我家妞儿跟着他回老家生活。我都没好意思要求她回咱们县城里发展呢,他哪儿来的脸啊?”
她一双暗灰色的眼珠子上下来回看了几眼阿一,忽然又改口,“当然,我不是说咱们县城发展不好啊,只是辛苦念了大学,肯定是外头发展更好……当然,我不是说念了大学就不该回来……”
老阿姨逐渐口无遮拦。
阿一笑着安慰:“我想,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断了来往。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比较近期的事情?”
老阿姨想了想,忽然一拍桌子,骂道:“肯定是那个臭小子!他怀疑我女儿生不出孩子!欺负她呢!”
老阿姨说她女儿结婚三年未有所出,两个月前曾回家抱怨,说女婿似乎很着急想要孩子,而女儿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据说,女儿私下里也去看过医生,各方面指标都很正常。
“那就是男方身体有问题?”阿一猜测。
“好像也不是……”老阿姨斟酌着,似乎有些说不出口,“我妞儿说,那个臭小子最近很少碰她,我想,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他们感情不好?”
“怎么会?好着呐,那个男的一天到晚粘着我妞儿,到去年直接不让她去上班了,专心在家调养身体。”
“似乎……看上去也没有特别明显的问题……”阿一无意识地转动手腕上的银镯子,这是外婆去世时留给她的护身符,“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做职业女性,如果有的选的话,在家也不是不行。”
“那可不行!我妞儿是非常有上进心的,她跟我说,是那个臭小子拦着不给她去上班,而且,还弄来什么老家的香灰让她吃,说什么可以助孕。”
“香灰?”
大婶女婿的老家有一座很灵验的送子庙,每天的头香都会被收集起来做成香灰糖,据说女人吃了可以早日怀孕。
当然,不过是迷信。
迷信什么的不是要紧事,找到大婶的女儿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可是,阿姨不知道女婿老家的地址。
“哎呀,我怀疑我妞儿已经遭了那小子的毒手啦!不然怎么会不给我打电话呢!”老阿姨哭得厉害,胸腔剧烈起伏。阿一手忙脚乱地安慰,可是于事无补。
最后,老阿姨擦擦眼泪,哽咽着说:“我要找个师傅给妞儿招魂,一定要那小子得到报应!”
阿一试探着开口:“您找的……该不会是河对岸那个算命的吧?”
“姑娘你也认识他?这位大师远近闻名呐!”
“哈?”阿一扶额苦笑,不过,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见一见这位大师。
大师叫常九行,是阿一的舅舅,表的。
太阳落山之前,阿一早早闭店休息。一个人住在老街上,一到晚上总感觉阴风阵阵。何况,几个月前,这里死了很多人。也不知道人死了会不会有黑白无常上来抓鬼,如果没人管,岂不是大家都前脚贴后脚地生活在这里。
越想心里越虚,在这残夏的燥热中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他们住在书店二楼,三室一厅。自从老补外公去世,主卧再没打开过。老补似乎很排斥见到那间屋子里的一切。阿一知道他有心结,也许,这次突然出行也是为了逃避这里的一切。
淘米,煮稀饭,加个蛋,炒个菜。往常他们两人还能做个三菜一汤,现在一切从简,避免浪费。
等稀饭的间隙里,阿一打开电脑,查看剧本杀的合同。忽然间,收件箱出现一个红点引起她的注意。
陌生的邮箱地址,发来一张图片——
远远的山坡上,绿树掩映之间,耸立着三栋一模一样的金黄色大楼。
“这么金碧辉煌……”阿一喃喃低语,往下拉滚动条,发现一行小字,“你说过的,一定会找到我……”
阿一满脸疑惑,不料厨房里的稀饭已经噗噗作响,满溢而出,她只能暂且放下鼠标直奔电饭锅。
锅是老锅,不够智能。可是老补不愿意换,这个家里的一切东西他都不愿意动。阿一理解他,所以从不抱怨。老补的外公是阿一外公的表弟,又或者是亲弟,反正现在他们的外公都不在了,管他是不是亲的呢。
饭菜上桌,阿一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摸着鼠标,正在查看历史邮件,这才发现早在半个月前就曾受到过一封一模一样的邮件,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归类为垃圾邮件自动屏蔽。
只是,发件邮箱不一样。为什么不同的邮箱会给她发来同样的邮件?阿一猜测可能有人在恶作剧。自从真实案件改编的剧本杀大火后,她为了收集更多素材,曾在网上发帖,有偿收集大家的故事,类似蒲松龄的做法。
可惜,收获寥寥。
她惴惴不安地关上电脑,再次给老补打去电话,依旧无法接通。难不成他进山修行去了?心血来潮出家了?
带着无数疑问,阿一爬上床,熄灯,睡觉。
猛地睁开眼,女孩从梦中醒来,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天气很热,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动,吹来的风并不凉快。她翻身从竹床上坐起,呆呆地看着屋外炫目的阳光。
四下里无人,就连知了也懒得叫唤,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恍惚间,她看见有一只小小的黑影自屋外探头,朝她招手。是邻居大婶家女儿的小孩,每年寒暑假都会从很远的外地过来住几天。
她摇了摇头,想赶走脑子里的混沌,可头还是很晕。身体不由自主地下了床,跌跌撞撞跟着那个小孩走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走着。旁边有一条长河,偶尔有几艘轮船慢悠悠地随水波摇晃。河岸边长满了荒草,扫在小腿上带来几分麻痒。
“去哪里?”她问。
小孩没回头,声音远远地被风带来:“去好玩的地方。”
一间很高很高的屋子,只在很高的屋顶下面开着几扇小小的窗户,照进几丝光亮。屋子里很黑,阳光浮在空气上方,被数不清的灰尘托着,落不到地面。
她怔怔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一晃神,这间暗沉宽阔的屋子里只剩下她自己。
“喂,你在哪里?”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旋,并没有得到回应。
往屋里走了两步,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只觉得空气很重,很黏,很难进入嘴巴里。她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里走,慢慢的,有些东西从迷雾一样的黑暗中显现出来。
地上铺着凉席,一排一排整齐摆好,凉席上生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像发霉的豆腐一样表面冒出数不清的白色绒毛。
她一步一步自凉席中间的空隙里穿过,一直往前走,可是,这间屋子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忽然间,一阵冷风吹来,白色的绒毛扩散开来,化为数不清的蛛丝一样的东西弥漫在屋子里,落在她身上。
伸手扫开,随即黏在手指上,很快,眼睛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身上的白绒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她呼吸不了,鼻子里也像塞满了棉絮一样闷塞,她想呼救,那些白丝仿佛有生命似的往嗓子里里面爬,绑住她的舌头——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猛地睁开眼,阿一摸了摸脸颊,并没有东西。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庆幸这只是一场梦。
长久以来,阿一都在做一个梦。
硕大的厂房里,平摊着许多床凉席。每一张凉席上都躺着一团棉絮一样的东西,偶尔还会钻出尸蟞一样的怪物,沿着她的身体往嘴里钻……阿一惊恐不已,疯了一般地往外逃。一打开门,屋外站着许许多多脸上长着数不清黑褐色斑点的老人,他们头发全白,满目狰狞。
每次梦醒,都要感谢老天,幸好只是一个梦。
这究竟是一段回忆,还是一段幻想?阿一记不清了。
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五点,可是,再也不想闭眼了。
开灯,起床,洗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见了另一张脸。
那人笑着说:“你说过的,一定会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