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打开长久无人拜访的门,一张熟悉的脸就完完整整地展露出来。
她那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女儿,她那幼时曾叫嚣着要不依靠母辈荣耀自己打拼一片事业的女儿,她那十六岁就孤身前往北方求学的女儿。
一阵风掀起寒凉,白发落在女儿的瘦削的颊上,老妪又喜又怜,颤颤巍巍上前。
但还没等她撑开一个久违的笑,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就已经被推到了她面前。
“妈,你帮帮我们吧。”
女儿说完就转了身,咚咚咚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老妪缓缓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贪恋地抚摸了还留着温存的空气,仿佛忘记女儿又逃到了天尽头。
“囡囡,埃面风沙老大,记牢多喝点水。”
(囡囡,那边风沙大,记得多喝水。)
佝偻的老妪如嗔如叹,懵懂的小孩放声大哭,在这满是腐朽的阁楼,慢慢开出青绿的芽。
阿婆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
而她则是那个时代的后遗症。
辛文慧可怜地想。
脚下已经开始麻木,密而长的睫毛结了一层冰凌,围巾遮住了半张青冷的脸,浓烈的红色下盖着的口鼻浅吸深呼,热气被寒冷裹挟后更为潮湿,年轻女人咬紧牙关,任由汗与雪水淋漓。
“小姐,马上到家属院啦。”
辛文慧抬头遥望不远处一片低矮的建筑群,大雪嚣张地将它们踩在脚下,她带着嘲意把这一切打量个遍,而后喃喃
“阿婆,我到了”
很普通的建筑,所谓的家属院也不过就是一串平房,格局上有点类似北平的四合院,但精致程度上却又远远不及。辛文慧被张司机带着走进其中最普通而又空落落的一进里。
“囡囡来啦!”
辛文慧一阵恍惚,幻想着一个短头发黄黑皮肤小手却皮肤粗糙的瘦削女人跑出来看着她笑。
但没有,什么也没有,院子里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被压满了雪的树干。
“小姐到啦”
张司机快走到一间房的门口时才厚声喊起来,棉制门帘被他掀起来,辛文慧拉了拉背包带,这才踏步进去,或许是脚太过僵硬,也或许是没注意到,一到不高不低的门槛绊了她一跤,踉跄间,门帘落下,昏暗的环境将她重重包裹。
大概是灯的瓦数不高,再加上雪地里走了太久,明暗的瞬间转换让她被迫闭上眼缓解。
再睁眼,这才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很奇特的房间,外面是平房,里面确是圆拱形类似洞穴的结构,阿婆以前与她讲过,窑洞便是这个样子的。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几张桌子,一个电视机,进屋的右手边就是一排沙发,挨着沙发的……
辛文慧视线一点点移动,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挨着沙发的炕上铺着一床被褥,被褥上放了一张小桌,小桌上压着两只胳膊,都归属于眼前的中年男人。
短而利落的头发里掺杂着白发,黄而硬的面皮上横戈几道皱纹,小桌上的台灯灯光打在他上半身,灰色粗线毛衣勾勒出板直的肩背。
“县长,车在半路上熄火了,小姐着急我就先带她走过来了。”
张司机将行李拖进来,和小桌上正写着东西的男人报备,辛文慧听完后半句却无端有些局促。
“联系好修车的了吗?”
“联系好了。”
“辛苦了,后面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修车钱后面报账。”
中年男人简单叮嘱了几句,就又低头忙于手里的文件,但司机却没有立下就走,而是支支吾吾地道:
“县长……”
“怎么了?”
“车坏在半路上,闫主任帮忙看着。”
“……”
中年男人停下笔,抬手扶了扶滑落的眼镜,似乎有些许思索
“副食商店那个闫主任?”
“对”
“好,我知道了。”
张司机见他了然,也就浑身轻松,正准备走,中年男人却突然补了一句
“以后工作尽量不要节外生枝。”
张司机忽而红了脖子,唯唯诺诺
“是”
转身掀开了一小角门帘,辛文慧被这一小片冷风扑了,又下意识地打起了寒颤。
“放下包去烤火”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那副眼镜后的沟壑与风霜却像是冷冰冰地扎了她一刀。
“………”
紧靠着沙发的房间中央有一墩火炉,辛文慧无声地挪到沙发上,湿了大半仍挂着残雪的背包被她犹豫了一刹后决绝地放在了沙发的一角。
炉子里的火如破布挥舞,不时响起劈里啪啦的碎裂声,辛文慧的手煨着一圈一圈的热痛,她从华亭带来的家当滴滴答答地淌水,污湿沙发和地面。
炕上坐着的是她接近十六年未见的沉默的父亲,没回来的是她和阿婆一起念叨了岁岁年年的生疏的母亲。
辛文慧嘴角勾起一点点可悲的弧度,睫毛上的冰化成水聚在她眼睛里。
“十六年,夏言铮,她们也会这样对你吗?”
闭上眼,她的爱和恨都轻飘飘坠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