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大汗的男人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经过的小庙。
他还是出不去!
老四撑着膝盖喘气,一扭头,山野间幽幽亮起数道萤火,细看之下,却是野狐狸的眼睛,它们三两结伴,跃上石坡,仰颈长啸,居高临下瞧着自己。
他被吓得够呛,慌不择路,后退几步,竟不知不觉回到庙中。
放着神像的殿门大敞,他扫眼过去,却发现这座像并不是之前的那尊英武老媪,而是个身着彩衣的年轻女人。
瓷白又掺了绿釉的面上似笑非笑,柳眉高挑,眼缝狭长,而最诡异的是,她臂弯中盛着一团带血的襁褓,竟与自己鲜血淋漓的肚皮以脐带相连!
老四一屁股瘫坐下去,连滚带爬想往外跑,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门外的天已经黑得彻底。
穷乡僻壤,没有一盏照明灯,山林虫鸦呓语,如同鬼栖之地。
老四冷汗涔涔,双手作揖,不停念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还待说下去,左右各伸来一只手,将他嘴巴掐住,往下拽进大红色帐幔之中。
孟裁云竖起手指嘘声:“不想死就闭嘴。”
老四鼓着眼珠子看向她,点头如捣蒜。
冯嘉和褚英也躲在旁边,看到褚英后,老四心虚地缩在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孟裁云趴在地上,通过供桌布缝隙看见了老庙祝换了一身红色道袍,端正地跪在蒲团上,一动也不动。
她心说,这老头还挺诚心。
但半晌后,对方仍是纹丝不动,孟裁云都趴得无趣了,大着胆子多掀开了点桌布,目光往上瞟。
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那股久违的腥臭气味铺天盖地钻入鼻腔,浓烈地使她紧皱起眉头。
等等,这老头身上穿的道袍,似乎……不是红色的?
她缓缓向上看去,只见那老庙祝身形板正,但脖子之上——空空如也。
他被砍去了头颅,衣裳是被血染红的!
此时,院门嘎吱被推开。
孟裁云即刻放下桌布,让其余几人往后藏,她用口型同冯嘉交换了信息,还待做出决断,褚英忽然摸了摸身后的那堆废弃家具。
“这里好像能下去!”
那堆蒙尘的老式柜橱下边,还真有个破破烂烂的盖子——和古时候的地窖入口差不多。
冯嘉冲孟裁云点点头:“走!”
老庙祝死得蹊跷,外头追来的也不知是人是鬼,这还两个大累赘,还是先从长计议。
孟裁云忽然后悔,没叫龙竹多留一阵。
四人鬼鬼祟祟下到地窖里边,老四一直神神叨叨搓着胸前那神牌,被冯嘉嫌烦,一记手刃将他劈晕在稻草堆上。
褚英发现了周翘楚的书包,她连忙打开翻找一通,发现那只备用手机果然没电了,但还有一只小手电筒能用。
她打开电筒,往四下探照去。
四壁潮湿,脚下铺着枯草,爬虫鼠蚁窸窸窣窣乱窜开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这怎么还有个镣铐,”褚英弯腰,拿脚尖推了推半截锈断的锁链:“莫非这是个地牢?”
孟裁云倒是不拘小节,踹开几只肥硕大老鼠后,撩裾往草堆上盘腿坐下。
“冯前辈,我听说你们看香人能‘见过去,知未来’。”
冯嘉知道她的意思,抬头四望:“这里怨力浓厚,可以一试。”
褚英有些紧张:“小姨,你们在说什么?”
栽过跟头,她再不敢将小姨视作“装神弄鬼”之人,但若非亲眼所见,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那位“胡二太奶”真的存在。
“英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冯嘉捋了捋衣裳,端庄肃然地坐下来:“太奶是我们的家人,就和你我的关系一样。”
褚英犹豫一瞬,迟疑地点了点头。
冯嘉将一枚点燃的香塔放在拾掇出来的干燥地面上。
她先整衣襟,再理鬓发,吐纳调息,在这样阴暗恶劣的环境中,极力用虔诚与优雅弥补着法坛的简陋。
不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睛,黄绿竖瞳滴溜溜一转,狭长眼缝往上挑去。
褚英还是被吓到,有些紧张地往后挪了挪,只见自己小姨深吸一口香气酝酿在喉咙间,再吐出一口极为绵长的白烟来。
烟雾翻涌,升腾,缭绕地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
当它散去时,眼前视角却漂浮在了房梁之上。
褚英慌得手脚扑腾,身边孟裁云伸手扶住:“别怕,这是幻象。”
“胡仙通灵,她现在是把此地过去发生的事情,用幻象的方式,告知给我们。”
说话间,下方景色已然有了变化。
地窖里的霉味久散不去,稻草堆里蜷着个穿短袄的女人。她气息奄奄,四肢枯瘪,肚皮却突兀地隆起,活像只死气沉沉的大蜘蛛。
角落里睡着她的女儿——也仅两三岁,瘦骨伶仃,像刚出生的猫儿。
地窖门被人拉开,穿洋布褂子的男孩怯怯端碗下来:“娘,爹让你吃饭。”
粗瓷碗里飘着一片熏鱼肉,零星香味唤醒了角落里的妹妹,她似幼兽般手脚并用爬过去,秉持着动物本能,大口大口地撕扯着鱼肉。
进食之余,她匍匐着抬头,漆黑纯真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楼梯边男孩,倒让对方莫名心虚地躲闪视线。
她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喂给了地上躺着的女人。
地窖口边悄无声息多了个缠足的老太太。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垂首,两只眼窝深陷,像野坟里掘出的骷髅。
“何苦呢,”她牙齿松动了,说话含糊不清:“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好好跟他过日子吧。”
女人木然的眼睛里突然落了一滴泪。
烟雾荡漾,画面一转。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没有再被锁在地窖里了,她穿着灰蓝的棉裙,肚子依然高高挺起,但脸上却有了笑容。
屋檐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抽着旱烟,年轻力壮的青年坐在他旁边的条凳上,二人嘀咕着说话,目光时不时掠过女人的肚皮。
像在称量一件经手的货物。
猫儿似的女孩长高了,在院外帮忙杀鱼,她手法熟练,剖肚剔骨,一气呵成。
不知谈到什么,女人笑容消失,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前头两个都送出去了,这个不是说好留着吗?”
“你懂什么,”黝黑男人咔哒哒磕烟管:“这两年世道乱,日子不好过,养不起小的,不如送出去换粮食。”
女人哀求:“我多省几口就行了,小孩能吃多少?”
青年难为情地瞥了一眼父亲,男人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大该娶媳妇了,你不送,家里出得起钱置办吗?”
女人讷讷:“哪家女人会嫁到山里来。”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你不就是嫁来了?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女人低头不语。
男人忽然又起了个话头:“村头那个木匠你知道吧?前两天死了婆娘,把二丫嫁过去,你这一个就能留着。”
女人嗫嚅着看向院外:“她才十三岁不到……”
“村里谁不是这个年纪嫁的?”男人不耐烦:“你去那木匠家里看看,人家养鸡养鸭,堂屋是青砖,不比咱家好?”
女人便又沉默了。
院子里的女孩提着剖好的鱼,刀尖上的血滴进了黄土地里,刹那只剩一团褐红。
她在旁边的水缸舀水洗手,潦草将水渍揩在身上,尔后悄悄从裤兜里摸出一根草编手环。
翠绿之间,几点黄白小花盈盈颤动着。
她用不知从哪捡来的木盒子装了,晚上趁男人不在,腼腆地将这份“礼物”塞到女人怀里。
女人只是打开随意瞥了一眼,就敷衍地放到一边,望着女孩,苦口婆心地劝慰起来:“你爹要把你嫁给村头木匠,你可晓得?”
女孩不善言辞,只是拿那双小鹿般的眸子瞧对方。
女人说:“嫁过去也好,你嫁了,你哥才能娶媳妇。”
女孩沉默一阵,缓缓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突然急了:“你摇什么头?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女孩不太明白,她娘宁愿要一个素未谋面的腹中孩子,也不肯要她。
明明,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真心对她好。
女人冷了脸:“就这么定了,你这几天别帮着干活儿了,回头收拾一下,去那边家里相看。”
女孩还是摇头。
女人震惊、恼怒,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第二天,女孩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在木匠家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被人挑肥拣瘦。
那个还留着辫子头的木匠咧嘴打量她,想把她拽到屋里去。
女孩狠狠咬他一口,跑了。
女孩的父亲和哥哥抓住了她,把她关进地窖里。
地窖只有一个高窗,女人就在那里艰难地弯下身,说:“你有福气,他们把你看上了,请了镇上戏班子,明天你哥也挑媳妇,就一块儿办喜事。”
女孩抱着膝盖呆坐着,眼里的光一寸寸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村头响起锣鼓丝弦,喜乐一直奏到女孩耳边。
“啧啧,好可怜。”
高窗外来了个戏班子,长衫青年拢着袖子蹲身往下看过来,他背着一杆三弦,笑起来时,嘴巴像只黑色月牙。
“新娘被关在这里,他们是要办红事还是白事呀。”
他扭头看向旁边一人:“不如同她做个交易吧?天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