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览先上朝回来说俞礼在朝中告了假,几日都没去上朝。
朝中有人上奏道俞礼应该辞官回到祖籍守制三年,陛下当即将那奏折驳了回去——张氏并非俞礼生身母亲,况且俞礼才干出众,乃治世能臣,大郦正缺乏此等人才,便只允了俞礼告假半个月,待处理完府中丧事就继续任职。
施杳杳一连几日没见着俞礼,她总是能想起那日回俞府的马车上,俞礼泛红的眼眶和忍不住颤抖的手。
“柳绵,去俞府。”
施杳杳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外边依旧裹着白狐毛的大氅。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俞府。
和京郊那处的俞宅不同,这里有亭台水榭和蜿蜒的回廊,还有做事井然有序的仆从。
可这座府邸现在并没有勃勃生机,到处悬挂的白绸和灯笼在冷风中摆动,带着些凄凉,又有些无精打采。
施杳杳刚进俞府,便有仆从上来引路。
“二娘子随我来,老夫人的灵堂就置在前方。”
施杳杳跟在仆从后边进了正厅,两家既已定亲,张氏也算是她的长辈,施杳杳提了下衣摆,跪在棺前的蒲团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柳绵扶着她起身后,她环顾四周却并未见着俞礼。
她转身向仆从问道:“俞大人呢?”
“俞大人在后院,已经将自己关在屋内好几日了。”
施杳杳静了片刻,抬脚往后院走去,柳绵见状便要跟上,却被施杳杳止住。
“你留在这帮衬着,不必跟着我。”施杳杳又看向那个仆从,说道,”劳烦帮我带一下路。”
俞礼在施览先等人的帮衬下操办着张氏的丧事,之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屋内没再出门。
今日送来的饭又原封不动的端了出去,仆从叹着气准备离开时,正好遇到了施杳杳。
“二娘子。”那仆从行礼道。
施杳杳颔首,看了一眼她手中端的食盘,问道:“他这几日一直没有吃东西吗?”
“回二娘子,郎君今日没吃,前几日吃了一两口。”
施杳杳长眉蹙起,她伸手摸了一下已经变得冰凉的碗碟,吩咐道:“拿下去热热再端过来。”
“是,二娘子。”
施杳杳并未敲门,她直接推门进去。
有些意外,入眼的并不是满地狼藉。屋内整洁干净,带着些清冽的气息。
施杳杳抬脚进去,环视一周,便看到了在侧室趴在书案上的俞礼。
俞礼双臂交叠,头埋在其中。他一身麻衣,头发用素白的发带松松的系着,耳边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落了下来。
他似乎是睡着了,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
施杳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他的肩膀一下,俞礼这才缓慢地抬起头来。
他眼眸半垂,掩不住里边的倦意和悲情。
唇周的胡青极为明显,应该是几日都没有刮过。
施杳杳见惯了他往日温和俊秀的模样,今日见到他这个样子还有些愣神。她没忍住重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下巴。
硬硬的,有些扎。
俞礼愣了一下,抬手握住她在他脸上乱摸的手,开口问道:“娘子怎么来了。”
许久不曾开口,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异常沙哑,像粗粝的风沙在地面上摩擦般。
“我再不来,等着变寡妇么。”施杳杳淡淡地抽回手,走到一旁拎起茶壶想倒一杯水来,结果发现那壶中空空如也,滴水未有。
“有劳娘子挂心了……”
俞礼继续用沙哑的嗓音说话,听得施杳杳耳朵疼。
施杳杳没忍住打断他,“俞大人可省着点力气说话吧,不然这么断水绝粮的,还能再撑几日啊?”
“俞大人最好撑到把婚事退了再死,我可不想做守寡。”
施杳杳冷冷地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俞礼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施杳杳一身素白的衣袍随着步子翻飞,他张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浑浑噩噩的,半天没缓过神来。
又见到施杳杳走进来,他才犹豫着开口说道:“娘子,我从小便失去双亲,幸得阿婆照拂才能安然长大,如今阿婆也离世了……”
“阿婆跟我说我两岁的时候,有算命先生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被我娘亲打出去了。”
施杳杳抬眼看他,又听他继续说道:“现在想来,他说的好像也没错。”
“娘子,俞礼此生一大幸事便是与娘子相识,娘子宅心仁厚,我知道洛浔的那个义医就是娘子请来的。”俞礼抬起眼来看向施杳杳,“娘子通情达理,秀外慧中……定是不愁找个好人家嫁的。”
施杳杳皱起眉头,不耐地看着他,就听他说道:“退亲对娘子来说也是件好事……”
听到这,施杳杳扯了下嘴角,将手中拎着装满茶水的茶壶放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满满杯拿在手中,朝俞礼缓步走了过去。
俞礼说得正忘情,没注意到施杳杳的动作,“明日我便去府上……”
话音未落,一盏温热的茶水就迎面泼了上来。
俞礼闭了下眼睛,僵住了。
“醒了没。”
他听到施杳杳冷冷地问。
“醒了就把自己收拾妥当。”施杳杳重新去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了俞礼面前。
“一家之主整日这般颓废,留着满府上下那么多人替你打点繁事。阿婆这么多年悉心教养,你就长成现这样?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俞大人若非要与那江湖骗子说得天煞孤星命格扯上干系,也算是我瞎了眼高看你了!要是阿婆知道你今日这个窝囊模样,定是要后悔当年收养了你。”
施杳杳顿了一下,继而说道:“婚姻大事,既已见了长辈定了婚期,哪有俞大人说退就退的道理。”
“退婚这话我说是为了激你,但你说,就是不行。”
水滴顺着俞礼的脸颊滑下,从下巴上滴落,连着衣襟处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眼睫上都是晶莹的水珠,俞礼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将眼角处的水也挤了出来。
“娘子,我错了……”
他看着施杳杳冷冷的神色,抿了抿嘴巴,用舌将嘴角的水渍卷进了口中。
施杳杳不再理他,甩开门走了出去。
门没合上,屋外的冷风争着抢着挤了进来,吹得纱幔纷飞。
俞礼又静了片刻,然后将身前的茶水拿起来喝掉了。
他起身追上施杳杳,微微喘息地说道:“娘子教训得是,是我混账,还望娘子莫要气恼了。”
“阿婆生前与我说过,若是她哪日真的去了,叫我不必为她守孝三年,她说我要是真的孝顺她,便早日成亲。”
“陛下也说阿婆与我并无血缘关系,所以让我也不必丁忧三年。”
俞礼一口气说了许多,施杳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未做声。
“可是阿婆待我如至亲,我实在不忍阿婆离世不久便操办喜宴……娘子可否答允将婚期推迟一年。”
施杳杳点头应道:“好。”
她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之人。
“胡子刮了去,丑死了。”施杳杳留下一句便转身接着走了。
二月初三是当朝陛下赵烬的诞辰,自赵烬登基后二月初三便被称为常春日。
弘化7年,三十九岁的赵烬今年在宫中大肆操办,民间百姓也与之同乐,宫里出来了人给京州的百姓赏了许多钱财和布帛。
这日一早,赵盈坐在镜前看瑯浣挑选珠钗。
赵盈瞥了一眼侧边的一个螺钿木匣,淡淡说道:“戴那个吧。”
瑯浣应声后便去打开了木匣,小心地将其中放着的一顶珠冠取了出来。
这顶九翠四凤冠上有大小共十八朵金丝编织而成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边缘镶嵌着细小的珍珠,脑后两侧的三对博鬓上和头冠边缘处都缀着珍珠结制而成的流苏,灵动至极,花蕊和四只凤凰都用了点翠工艺,凤凰周围以及牡丹花上都镶嵌了盈润的北珠,翠蓝色主调的头冠华丽而雅致。
这是程止年前送来的,说是赔罪礼。
赵盈没说喜不喜欢,只是淡然地收下了,珠冠放在木匣里赵盈却并未戴过。
赵盈配了一身翠蓝色的广袖衣裙,同色的褙子上镶嵌了珍珠,一条带着珠光的白色绸缎披帛搭在双臂上,脖颈间挂着一条三层的珍珠项链。
简洁的颜色大气端庄却又华贵不失身份。
之后程止在宫宴上见到款步而行的赵盈时,一时间看直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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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惊素连着好几日都独自出门,许放很久没有被他的点心喂饱了,他现在每日只得跟着琮决身后念叨。
周惊素是去见了没藏术。
自从那次庙会两人相认后,周惊素便拒绝了跟他回党项,也告诉他不要再来找自己了。
没藏术跟他说了和裴明谦交易的事情——裴明谦在京州内帮没藏术找他,没藏术卖给他党项的良马。可大郦北方地区并不缺乏马匹,裴明谦作为当朝丞相,想买马匹为什么要费尽周章地从党项人手里买?
周惊素嘱咐他不要向裴明谦透露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事情,让他继续和裴明谦周旋着,他总觉得裴明谦没那么简单。
周惊素本以为此事已了,可就在年关前些时日,许久没有露面的没藏术又找上了周惊素。
“拓跋鸿的军队养精蓄锐已久,党项与大郦怕是又有一战。”
没藏术是这样说的。
周惊素疲惫地撑着额头,不欲发话。
“殿下,党项与大郦兵力悬殊,此一战定是劳民伤众有损国运啊!”
没藏术恳求道:“殿下,现在只有您同我一起回去才能……”
“才能什么?阻止拓跋鸿发兵吗?”
周惊素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当我还是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呢?我如今回去能做什么?我说不准发兵,他拓跋鸿就不发兵了吗?”
“可是殿下,您才是皇室正统啊。”
周惊素说道:“正统又如何,回去了拿什么反抗他?跟他说我才是正统么,我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吗?”
没藏术每日都在京郊一处农舍等他,周惊素怕他直接露面被人发现,便只好前去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