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敏轻轻敲门，正像先前无数次进行过的那样。

很快，进入的准许从门缝钻出，传入乐敏头颅两侧的声音接收器中，并在中枢分析器中转化为准入的命令。

乐敏轻轻推开门，轻柔而无声。

房间内仍旧是昏暗无比，唯独那副巨大的屏幕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使得房间内不至于陷入彻底的黑暗。

正对着屏幕的沙发上，一个黑色皮肤，几乎要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人坐在那里，白色的头发使得对方的存在分外明显。

“过来坐下吧。”

乐敏接收到白发女人隐隐含着怒气的声音，无声走到对方身边，缓缓坐到沙发上。

白发女人此刻正盯着眼前的屏幕，一眨不眨：“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指的自然是屏幕中的女人，肤色苍白、黑发翠瞳，美丽但是眉目之间隐隐透着凶气。此刻，屏幕中的女人正坐在图书馆前台，认真地翻看手中的书。

乐敏顺着白发女人的视线看去，略微思索片刻，柔声道：“严谨、认真、听话、好控制。”

白发女人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隐含着怒气说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克里斯汀后仰，身体放松，靠在沙发背上，白色的短发也随着重力微微向下：“她最近做了什么？”

乐敏一项项列出，如实回复：“读书、在图书馆工作、去超市买食材、做饭、问问题。”

白发女人闭上眼，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可是嘴上依旧没停，继续向乐敏发问：“柳笙是个怎样的人？”

乐敏想了想，根据记忆中的信息慢慢回复道：“严谨、执着、求知欲强、极端自私、是个天才。”

克里斯汀长出一口气，缓缓睁眼，浅蓝色的双瞳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乐敏啊，瓶盖跟瓶子不配套，这不能算是我们的错，对吧？”

乐敏琢磨克里斯汀的意图，顺着上司的话柔声道：“这自然是瓶子和盖子的提供方的错误，我们是被欺骗的受害方。”

“哈。”

克里斯汀笑了一声，垂眸，纤长的白色睫毛下垂，遮掩住双瞳中的情绪：“可是啊，不是所有人都会顺着我的意思来。买家可是要我们用这样的瓶子和盖子，乖乖地按照他们的想法，给他们装好钱和名气呢。”

她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絮絮叨叨将积攒许久的情绪转化为语言，从口中不断地喷出。

“瓶子和盖子都不是我挑选的，他们只是把我叫了过去，然后把瓶子和盖子丢给我，也不管我对这个是否了解，也不管瓶子和盖子是不是合适，只是一昧要求我用瓶子装好他们想要的东西，乖乖给他们送过去呢。”

“什么都没给我，只管往我这里塞人，再随随便便许诺未来会怎样，好像只要给我空画一个漂亮的名头，就能让我费心费力替他们办各种事情。”

“不，也不对，什么都没给我，这样说也不对。这不还给我画了目标么，临到期才告诉我，期限之前你要完成什么目标。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在总部混不下去，就跑到我这里来使唤我了？劳务部在哪里？怎么现在不来管管了？”

“临到期才跟我说有指标也就算了，还跟我说瓶子丢了，换了一个？也就仗着我现在没名气，才这样使唤我，还又要嫌弃我没名气，我要是有名气也就不会被这样的废物使唤了。一直做度假庄园能搞出什么名气？”

“很抱歉，”乐敏出声，打断了白发女人喋喋不休的抱怨，“出现了黄名单上的词汇，您需要注意语言了。”

克里斯汀冷笑一声：“真是哪哪都不自由，这几段话就删掉吧。”

虽然是这个小镇的镇长，但是克里斯汀并不轻松。正是因为是这个小镇的镇长，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并上传留存。唯一稍好点的，就是她每天只需要上传12小时的言行举动，并且不是实时上传，这就有了可供选择和修改的余地。

乐敏应声回应道：“一切如您所愿。”

克里斯汀像是说累了，闭上眼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乐敏没有打扰上司的休息，无声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幽暗的屏幕的光下，两人像是雕塑一般，静止不动，连带着仿佛空气也凝滞起来。

“咳咳。”

白发女人咳嗽起来，浑身发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拧开盖子就往嘴里倒。

乐敏没有出手帮助自己看起来仿佛不行了的上司，因为克里斯汀曾经要求过，所以她也会去实行。于是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按照克里斯汀曾经的指令，充当着一个漂亮的人偶、无声的背景板。

克里斯汀深呼吸，颤抖的身体逐渐平稳：“我记得，一开始我邀请你的父母的时候，就是因为我跟你母亲是病友，才能联系上他们。没想到，现在病得最重的我，反倒是意识清醒地撑到了最后。乐敏啊，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乐敏分析出，眼下的情况不太对劲，于是柔声道：“很抱歉，当时我并没有出生，对这件事并不了解。”

克里斯汀没管乐敏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反正这些对话要删掉，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对了，他们管这个叫什么？基因病。我和你的母亲，在他们眼里就是无法适应这个世界，不该出生，处处遭受歧视。”

“跟你说点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跟你母亲以前还是同学呢，当时我们一起学习历史和文学，相处亲密，几乎是同吃同住，就连住院也要住到一起。”

“当时，我还年轻，事业刚开始，刚来到这里没多久，很缺人，无名无势，到处招人组团队，怎么也招不到人。后来一问你母亲，你的父母立刻就来了，加入到我的团队里。”

“前期虽然很艰难，但是好在当时我们还年轻，有使不完的干劲，有时候能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完全靠营养剂维生，可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觉得累。当时啊，我们对未来抱着期望，相信能凭着自己干出一番成就。”

“后来，逐渐积攒了一点名气，也有人愿意投资我们了，当时我们虽然有了一点成果，但是还是很缺钱，所以应下了。”

白发的女人顿了顿，长叹一口气。

“可惜当时我们太年轻，又没经历过什么事情，天真的以为能够凭此实现自己的梦想，结果被合同上的漏洞所欺骗，不得不逐渐偏移自己原先的方向，按照投资方的要求来做事。结果你的母亲遭受打击病得更重了，最终没能撑太久，就撒手人寰。你的父亲大概也是因此，精神失常，结果疯掉了。”

克里斯汀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乐敏，脸上神色莫名。

“如果你的母亲知道你的存在，恐怕就不会这么早就病情恶化了，怎么也会像我一样撑到新型药上市，多活一段时间。”

“乐敏，自从你父亲疯掉以后，你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为我办事。我对待你，就像对待我的孩子一样，哪怕我真的有孩子，我对你也要比对我的孩子更好。”

屏幕微弱的光，打在白发女人的侧脸上，照不进晦暗的浅蓝色双瞳中。

“最近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怀疑团队里出现了叛徒，招来了麻烦。乐敏，你也跟着我这么久了，对我和团队也很了解，我相信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乐敏神色认真，语气坚定：“一切如您所愿。”

克里斯汀轻轻笑了起来，先前的晦暗一扫而空，回过身继续盯着屏幕看，屏幕中黑发的苍白女人仍旧在看书：“一直来往于这几个地方不太好，太单调也太无聊了。乐敏，她需要多走走，尤其是大家都在逐渐回归的情况下，多认识几个人会更好。”

金发女人只是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柔声回复道：“一切如您所愿。”

乐敏回忆到这里，听到柳笙的推断结果，轻轻地回复道：“没错，就是他，我的父亲乐书。因为精神状态不稳定，他讨厌自己身边一定范围内出现的任何生物，并且认为身边一切靠近他的人都不是真正的人类。”

“而且，”她白皙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哀伤，自嘲地笑了笑，“而且他也认为我并不是人类，也不是他的孩子，并对我表露出相当程度的敌意。所以我只能住在他对面，防止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柳笙闻言，明白了先前为什么乐敏不让自己接触302的老人了，也明白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差了。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黑发的苍白女人看着乐敏，神情认真：“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乐敏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遮蔽湛蓝色的双瞳，只是依旧温柔地笑着：“谢谢你，柳笙。不过，现在你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这会对你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不，”柳笙反驳了她，“你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你的事跟我密切相关，你不需要将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我能帮你。”

乐敏笑了，先是极轻的，几乎难以被听到的笑声，然后笑声愈来愈大，连带着她精致的脸上也扩开了一个弧度极大的笑容。

她的声音极轻，语调却微微上扬：“柳笙，多出去走走吧，接下来你的生活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