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延那边似乎有些嘈杂,不过他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借着通讯器交代了几句那个名叫“林舟”的保镖兼司机几句话:“稍后出城时情况略有变化,不要按原计划走中间那条通道,改成最边上的九号通道,那里是我们的人。”
林舟沉声应了一声,江延再次开口,这次是对何汐说的:“何汐,你放心就好,一会儿不论有什么情况,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这点幼薇是知道的——如果发生了一点意外,安心等待即可,但也别忘了我给你的枪。”
他语速稍稍放慢了些:“粒子枪和传统枪不同,它的子弹没有弹道可以识别,如有必要,所以你可以放下一切顾虑。”
光点又闪了几下,磁躁消失,大概是对方关了麦。
那把枪就插在何汐后腰里,到现在都硌得慌。
何汐一挑眉:“他刚才说的是出城安检通道?”
程幼薇“嗯”了一声:“安检通道会对违禁物品和限制人员进行排查,不过已经安插了人手,所以可以放心通行。”
“限制人员,”何汐咬了一下这个字眼,笑容中没什么好意,“这说的是你不是我吧,我现在还是没户口的闲散人员,倒是你这种在基地重要单位挑大梁的涉密工作者需要限制行动范围吧——其实你说你也算功成名就,为什么非要抛下身家性命来趟这浑水?”
程幼薇冷冷提醒:“通讯仪还开着。”
何汐嘴角一勾,抱起手臂,“那我就更要说了,江节度官,我到现在都不太习惯程幼薇这个名字,因为我以前叫惯了她钟微,虽然我们性格不合观念不合理想不合,但我毕竟要叫她一声师妹,她也是喊过我师哥的,有些事实在是不得不管——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我师妹干出这种叛逃基地这种事,到底是不是你撺掇的?”
程幼薇额头冒出几道黑线:“……你今天吃错药了吗?”
何汐只是微笑不语,直到通讯仪对面江延无奈的声音响起:“……幼薇,不要这样说,何汐有这种疑虑,我想也是应该的吧……关于这个问题,说来相当话长,今天时间不太够,等改天我当面给你讲清楚,怎么样,何汐?”
何汐欣然点头:“好,静候。”
对面的江延似乎笑了一声,随后关掉了麦。
轿车飞驰过公路,逐渐向着城市边缘靠近,出了前方的安检通道,就是两座城市之间的荒原了。
“安检”几个悬浮的大字出现在远处时,路面上的减速带明显多了起来,车速不得不降低,雾霾之中,九道闸门渐渐显露出来。
闸门的设计类似于历史时期人类所建造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只不过是以机器人为主要检查者,每道闸辅以一名工作人员,负责对机器人的检查结果进行核验。
显然是由于受到沙尘的影响,等待接受安检的车辆非常少,现在自左向右的七道闸门都已经处于关闭状态,只有最右边的八号和九号闸机显示屏还亮着绿光,示意可以通行。
林舟方向盘一打,向最右侧的九号闸门驶去。
前面还有一辆车正在过检,司机打开车窗递出身份证件,紧接着一道扫描光线缓缓扫过车身,身份证件从闸机中吐出交还,前方机械臂抬起,屏幕上打出双语的“放行”。
车子徐徐向闸机行驶,何汐心中无声计算着这辆车上现在有多少违禁物品,一经查出可能孟指挥长都要靠降压药维持血压,像前车一样,林舟打开车窗,递出身份证件,扫描光线从头顶掠过,不知花费科学家多少心血的机器人像是盲人一样,很快发出了“滴”的一声通行信号。
车窗重新关上,林舟将刚刚递出去的身份证件随意扔在杂物匣里,何汐现在戴着眼镜,视力提高不少,坐在后座清清楚楚看见那上面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的身份信息。
何汐略带揶揄道:“水放得有点多啊——三个人共计上交一张身份卡就行了?”
程幼薇声音冷冷:“何汐,你今天的确吃错药了。”
何汐无奈叹了口气,向后靠在了靠背上,终于发自肺腑地说道:“……程小姐,你要给别人一点容忍吧,从任何一个人类的正常感情出发,像我这样,未经允许,不打招呼,不辞而别地离开相处了几个月几乎成了家人的人,心情都会不太好吧。”
程幼薇略微转过头,冷漠的目光投过来:“所以你想告诉我,这么多天你还没有忘记你的E巡察长?”
何汐双眼放空,摘下眼镜随意擦了两下:“事实上,我一直在努力。”
他盯着那副光亮的新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事实上,离开那座公寓的这三小时以来,他的脑中有两个半小时都在播放E巡察长的脸,剩下的半小时勉强依靠插科打诨和谈笑风生,才让自己不那么想念。
太难了,他心里说道。
接下来的一路大抵算得上畅通无阻,除了不断变差的路况使车子越来越颠簸,致使何汐逐渐有些反胃之外。
还好他早上没有吃什么东西,何汐第三次强行忍回了喉咙口的堵塞感,试图在随着乱石不断摇晃的车厢中自我调整呼吸,好尽量多支撑几分钟。
道路两旁的景色本来就已十分萧条,一出城门,几乎不见活物,只有漫天铅色雾霾弥漫在视野里,轿车的警示灯和双闪在车窗上隐隐映出一点光亮。
这是从基地总部外围城区直通二号基地城区的城际公路,不过因为地处物资供应困难的荒原上,上一次翻修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道路还能看出柏油的影子,但四处坑坑洼洼,时不时就能将车屁股颠起来。
何汐忍耐着翻滚的胃部,声音都有些哑:“……还有多远?”
程幼薇看了一眼车载智脑:“467公里。你晕车?”
何汐微仰着脖子靠在椅背上,没说话。
程幼薇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扔过来了一瓶水和一板药片,话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身体也太差了……赶快吃,别吐在车上。”
何汐最后一次压下了喉咙里的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剥了几粒药片随意就着水咽下去,虚弱了笑了一下:“你在旅幻门里昏迷十年,出来不一定比我好。”
程幼薇刚才只是脱口而出,现在无话可说,只得面色阴沉地保持缄默。
片刻后,她一言不发地点开了车载广播,让广播主持人悦耳的声音充斥了整个车厢,稍稍冲淡了车里坟墓般的压抑气氛。
何汐头脑清爽了一点,他很想开窗透透气,可瞥到远处铺天盖地的阴霾沙尘,终究还是忍住了。
天色渐暗,余下的一路皆是无话。
或许是太疲惫,贫血还没有完全恢复,颠簸坐车又太累,何汐朦胧之中竟渐渐睡着了。
梦里纷杂混乱,种种场景变换旋转走马观花地播放,最后定格在今天早上出门时,回头看的那一眼。
那时盛濯已经出门上班了,钟谨钟诺还在呼呼大睡,紧闭的书房门里隐约传来细微的鼾声。
钟诺似乎朝上铺丢了个枕头,迷迷糊糊不满地咕哝了句什么,鼾声随之停止了,整个家再次恢复清晨的宁静。
何汐没什么食欲,只喝了微波炉里热的牛奶,吃了半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将自己的保温杯装满水,泡了一些盛濯前几天新买的桂圆肉,尝了一小口泛着甜意的水,温度正好。
从衣架上拿衣服的时候他难得迟疑了一下——他从来都记不得自己上次出门穿的是哪件衣服,颜色、款式这些东西好像天生在他脑子里留不下任何痕迹,因此每次穿衣服都只是随意拿一件。
但这次他迟疑了,他心中问,如果我把盛濯的衣服穿走,他会不高兴吗?
还是像往常那样带着一丝苦笑纵容自己,或是善意地出言提醒?
他会说什么,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何汐犹豫了一瞬间。
最后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在门口戴上防尘宽大的口罩,将那条雾霾蓝色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好,脖颈乃至脸颊都感受到密密的暖意。
自从他来到这个家以后,盛濯陆陆续续买了很多东西,从外套到睡衣,都是盛濯在基地服务中心给他买的,崭新的。
唯独这条围巾不是,虽然盛濯没说,他其实一直知道这条围巾是盛濯以前用过的。
不过肯定没用过几次,因为从他第一次围这条围巾起,就感觉到这上面巡察长的味道很淡。
淡得几乎闻不见。
何汐觉得可能是盛濯不喜欢这个颜色,也可能是用不上围巾。
他心里想着这些,最后学着盛濯的方式,把围巾的尾巴压严实,防止被风吹飞。
窗外黑云罩顶,几乎不见天光,屋里没开灯,更是昏暗一片,只有空气净化仪的光点在不断闪烁。
微光映出了那束黄玫瑰,不知是谁喷了水,何汐在昏暗中分明看见玫瑰花瓣上晶莹闪烁,如同那一晚满天闪动的星光。
玫瑰不会等着他了,星星也不会了。
何汐转身关上了门,没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