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的一瞬,廊下忽起一阵细密如丝的风,檐角灯影摇曳如晃动的心绪,光晕一寸寸洒在阶前青砖之上。
上官若立于长廊对侧,拳心暗握,指节泛白。她的眼神里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涟漪,像掠过湖面的风,很快便被波澜不惊的平静掩盖。
她偏首轻笑,语气温润从容,如无风无浪的秋水:“赵司直说……下官与王若琬的字迹,如出一辙。”
一语落地,四下似是骤然凝住。
李重翊瞳孔轻缩,抬眸望她。红色的鱼尾流苏在她发顶轻晃,那一身粗裳布衣、潦草温顺的打扮,与他记忆中那个悄悄溜出侯府、笑着轻咬糖葫芦的小娘子……忽而重叠,又倏然剥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指尖抬起,欲去捉住那转瞬即逝的可能——
她挽着笔的手轻轻一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隔空避开。他的手,终究没触上她的指尖。
“这是王若琬的字。”上官若神色未动,提笔,在墙壁上写下两条律例。
字迹笔锋锐利,恰似往昔。李重翊心头一震,却尚未作声,她已回身向众人微笑,一笔接一笔。
“这是卢立身的字;这是顾元修的;这是李丹臣的……”
她笔走龙蛇,洒墨成文,短短一瞬,已将整个墙壁写得密不透风。
诸家流派,百年名手,并不仅限于王若琬,皆在她指下重现。刑律疏议之文,被她以百家之字书写,或潦草、或工整,仿佛万象沉吟、人间百态,尽汇于这方官署小院之中。
赵玄英与司马横目瞪口呆,眼中闪光,脚尖欲动却不敢靠近未干的墨痕,只在一旁啧啧称奇。
“妙哉……每一笔都像!上官大人,您这手,模仿谁的字都像,简直活脱脱能假乱真了。”
上官若收笔,垂下的睫羽遮住眸底的微动,指尖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李重翊仍站在墙前,一动未动。
他伸出的那只手还悬着,空空落落,连带着胸腔里那点微弱的火焰也一起冻结了。
她只是一个模仿者——她不止会写王若琬的字,她会写所有书法大家的字。
他的指尖落在几笔竖钩之上,字势狂放,尾勾翘起老高——连她的坏习惯,上官若也模仿得到位。
自他们儿时一同习字起,这个坏习惯便伴随着她。他们的习字师傅每次看见,都要重重斥责一番。
师傅说,这字太狷狂不羁,不像女人的字。
每当此时,王若琬都会抬起一张倔强的小脸,问,“那敢问师傅,既然男人可以写这样的字,为何女人不行?”
师傅更怒,拿起柳条便要打她的手板心。前世的他每每去挡,最后两人都落了一手的淤红,放课后却相视一笑,又去城郊的小河里摸小虾。
眼前,灰墙黑字,偏偏题的是王若琬最恨的刑律;偏偏她模仿每个人的字迹,都那样像。
李重翊眉目微沉,转过身去,声音忽而冷了三分:
“案子还未破,你们几个还有闲情逸致题字作乐?”
他扫了赵玄英一眼,似是对他存了极大的意见,声调低沉却凌厉,“刑部催得那样紧,你们今日这副样子,若被人抢了案子,可还有面目在大理寺当差?”
说罢,他拂袖而去,风声猎猎掠过他衣袂。
赵玄英与司马横脸上一红一白,欲言又止,只得跟着低头称罪。
上官若面上称罪,却在无人注意之时松下一口气,赶羊似的将两个司直推着走远。
待回到官署,目光再次落到那份虢州名单时,几人只余叹气。
虢州送来的那份名单摊在案前,六十余个名字,墨迹犹新,列在一起,却似迷雾中织成的大网。
司马横撑着额,指尖翻着那页纸,咂着舌,“说是破案,哪有这般轻巧?六十口人,一一盘问下来,十天半月都未必够。届时刑部横插一脚,我们连汤都喝不上。”
赵玄英皱了眉头,只好将希冀投向一旁的主簿,“上官大人,可有什么法子?”
上官若低头凝视着那张纸,眉间浮起隐隐倦意,片刻后,忽而眸光一亮。
“这六十人,当然都要盘问。”她缓缓道,“但——若在差役办差期间,我们换个思路,是不是……反而可以先不去找凶手?”
赵玄英一愣,“不找凶手?那案子还如何查?”
“找凶手的‘目标’。”
她语调一顿,仿佛一枚石子落入静水,泛起回响。
“如今,凶手藏在暗中,大理寺却站在明处。我们查人,需一人一卷地盘查,可若转换思路呢?我们倒过来,提前一步查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埋伏其侧,静待她再出手之时,——一举擒之。”
司马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倒也是法子……可万一凶手就此收手,不再杀人了呢?”
“不。”上官若笃定摇头,语气像沉冬的霜,“她一定会。”
她转身踱步至案前,指节在名册上一一划过,眼中有光明灭。
“你们瞧,这名单上,有太多旧迹未净。”
她翻开旁侧的户籍变动册,笨拙地以单手查阅、对照,终于在白纸墨字中圈定几道笔画。
“公孙轩与其妹,纪增与其妻弟,刘千星并家中三口人,辛卓诚与其妹……这些人,皆在虢州以‘花草’为业,可写得模糊。什么花草?这‘花草’,极可能便是莺梦草。”
赵玄英眼睛一亮,惊叹出声,“所以,这几人都是贩草的同伙?那凶手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将他们杀光才好!”
“正是。”上官若沉声点头,神色却转为凝重,“可难的是——下一个,会是谁?”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纸面上,六十余个名字仿佛黑夜中密密麻麻的星辰,沉寂、幽暗,人深陷其中,难以理出思绪。
赵玄英愈发焦躁,不经意拍了拍怀中的字帖册,却倏地一顿。
“方世堰……陆壅……”他一拍大腿,眼睛亮得几乎冒火,“他们名字里都带一个‘土’字!”
“所以我说啊——说不定是命数犯冲,咱们找个也带‘土’的名字守着,不就等来女鬼了?”
“荒唐。”司马横一皱眉,“你还真信什么五行命理?”
“不,他是对的。”
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斥责。
上官若已走近几步,声音平静却铿锵,“乡中族人常于祠堂取一字为辈分名头。这些‘带土’之人,很可能同族、同村、同行。”
她抬头,目光锐利如剑,“也很可能,共同参与过莺梦草的种植。”
她立刻招来差役,对着名单低声吩咐,“去将名单上的人一一提来审问。提审顺序以名中带‘土’者优先,一刻不得耽搁。”
赵玄英摸着鼻尖问,“那我们做什么?”
上官若指向名单末尾一行,语气沉静笃定:
“此人,名中带土,与方夫人、陆壅一样都是独居,是极可能受害之人。我们去找他。”
二人凑近细看,只见那人的名头——
纪增,城门卒。
……
纪增的住处,位于城南偏隅,三人抵达时,天色已近黄昏。
厚重云幕低垂,昏光欲坠,两只寒鸦扑翅而过,檐角的红灯笼只剩一盏还亮着,烛火断续摇曳,在风里挣扎着不肯熄灭。门扉宽阔,更显此处寂寥可怖。
赵玄英拽着上官若换下的官服衣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说,这地儿,会不会藏着红衣女鬼?”
风自巷口卷入,吹得灯笼摇晃,三人皆是一凛。上官若心中也泛起不祥的预感,她深吸一口气,举手执起门上的铜环,缓缓叩了三下。
敲声沉闷,回音却落入死水。
片刻后,仍无人应答。
司马横咽了口唾沫,指着两扇门中间微开的缝隙,道,“要不……从那里看一眼?”
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敢上前。上官若只得苦笑一声,“我来。”
她强捺住心头的寒意,缓缓俯身,朝门缝里望去——
“砰!”
上官若骤然放下铜环,整个人往后退至二人身后,面色泛白。
赵玄英被惊得跳起,忙问,“怎么了?”
她唇角颤抖,艰难吐出一句话,“……门缝里,有人,在瞪我。”
那是一只血丝遍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外头,活人的眼,却比鬼还瘆人。
赵玄英立刻恼了,扬腿便踹门,“大理寺办案,竖子安敢藏头缩尾?给小爷滚出来!”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
立于门后的,是个佝偻着身形的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袍衫,上裹头巾,神色晦暗,嗓音沙哑,“几位,找谁?”
赵玄英一挺胸,“你是纪增?本官赵玄英,大理寺司直,来问你几个问题,识相些的话,就如实回答!”
男子望了他一眼,眼神却沉沉如潭水,不起波澜。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粗哑的嗬声,才道,“问什么?”
“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找你?有没有人和你说起……旧事?”
“没有。”
话音未落,他便欲合门。
上官若伸手一拦,眸光清冷:“纪增,大理寺查案,来问你,不是为了为难你。”
“方夫人、陆壅,皆已遇害。你与他们有无往来,你自己心中应当明白。我们今日来,是要保你一命。”
屋内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下一瞬,一只黑猫自门缝间窜了出来,尾巴拂过众人脚背。它回首望他们一眼,黄绿瞳仁在暮色中闪着幽光。
纪增觑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微弱的线索,也随之断绝。
赵玄英气得再次踹门,骂道,“一个城门小卒,竟敢这般嚣张,回头让差役拖你去大理寺吊起来审!”
司马横望了眼天色,又扫视四周,忽见街角有家旅馆,眼前一亮,道,“罢了,他不配合也罢,我们今夜便去那旅馆,要两间临街房轮流盯着外头。若红衣女鬼真的在夜晚现身——说不定,今夜能碰上。”
赵玄英却摇头道,“我们三人可捉不住她。不如你去请少卿大人,带上差役来配合我们。”
司马横一拱手,道声“有理”,转身离去。
其余二人便往旅馆而去。
掌柜听他们出示大理寺官印,虽是礼数周全,但神色间颇为为难。
“两位大人,实不相瞒,小店临街房本就不多,如今只剩下一间,还请二位委屈些,挤一挤罢。”
上官若正要开口推辞,赵玄英却已笑呵呵地搂住她肩膀,道,“无妨,我们两个大男人,自然睡得开。”
上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