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
“你再仔细地说一遍,什么叫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司马横望向下首的沈蝉,问道,他蘸了蘸墨,圆润的面庞抖了几抖。
他余光一扫,便见自己身侧,上官若正坐在胡凳上,任医士细细上夹板。
李重翊与赵玄英,一左一右地立在旁侧,盯着那只淤青肿胀的手腕,目光皆是藏不住的关切,似生怕医士一个不慎,将她这手彻底绑废了去。
只有上官若,与他一道,专注地凝视着堂下,认真聆听沈蝉。
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之以粲然一笑。
唯一一个关心差事的,还是个残了手的。
司马横硬着头皮,继续兼做审案官和笔录官。
“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沈蝉拢了拢袖口,语气苦恼,“三日前,主人说,有个旧相识要来探望,却只字未提名姓,只让我去采购些上好的茶叶。”
上官若轻轻皱眉,正欲再问,忽然被医士收紧夹板,痛得闷哼一声,眼中泛起薄薄泪光。
“你主人与那位旧相识,约定了何时拜访?”她咬牙忍痛,继续追问。
沈蝉想了想,道,“大约是前日晚上或昨日晚上。白日时,民妇都在楼下忙活,若有陌生人来访,定能认出。”
上官若微眯眼眸,“这么说来,白日里你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沈蝉慌忙点头,“这个自然!大人不信,可去问这几日的来客,华缎轩白日客人络绎不绝,若是民妇走开了,所有人都能瞧见。”
上官若微微颔首,垂眸看了看自己手腕,伤口已固定。那医士在李重翊不善的目光下,连连擦着冷汗告退。
她摩挲着绑缚夹板的布条,心中思索。
方夫人在未曾出门的这两日里,便为人所害。
现下关键,便是确定她被害的时间。
在得到仵作验尸结果前,她必须先作判断。
她顿了顿,又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听到过奇怪的声响?”
沈蝉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堂外忽有差役禀报,“少卿大人,外头来了个叫程三狗的,自称是方夫人的邻居,说有线索要禀。”
李重翊微微颔首。
不多时,一个矮瘦猥琐的男人便牵着个扎发辫的小女孩,被差役带入堂内。
他目光东张西望,脚步虚浮,直至撞上了一柄横于身前的剑。
冰冷的剑柄,绯色的官袍,立于阴影里的玉面郎君,怀中抱剑,金冠束发,面如寒霜。
琥珀色的眼眸幽深沉静,仿佛长夜里潜伏的狼,泛着微光。
程三狗猛地一哆嗦,心底一凉——是长安人口中那位“玉面杀神”!
他连忙拉着女儿跪下,“大人,草民……草民有线索要禀!”
李重翊挑眉,“什么线索?”
程三狗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他的脸色,犹豫片刻,鼓足勇气道,“大人,草民敢问,若是这线索值钱,可否有赏?”
金光一闪。
一锭沉甸甸的钱币状金子,落入他的掌心。
程三狗攥紧了金子,谄媚一笑,低声道,“昨夜,草民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转悠,忽听见华缎轩里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随后——便是鞭子的挥舞声。”
“鞭子?”上官若一愣。
程三狗笃定道,“是!然后轰地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倒地了。”
“没有尖叫?没有呼救?”她蹙眉。
程三狗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道,“没有! 草民睡得浅,家里又有孩子,若是有人尖叫,草民和女儿定会听见。”
上官若微微颔首,将这些细节记入心中,转而看向沈蝉,目光微微一闪,忽然问道:
“在你们看来,方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程三狗嘴快,随口嘟囔,“抠门的寡妇——”话未说完,便被沈蝉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沈蝉气得直挺胸,啐骂道,“程三狗,你在胡说什么?去年除夕,我家主人给你女儿包了多大的红包,你忘了?”
程三狗轻哼一声,抱紧怀里的女儿,不再多话。
沈蝉收了帕子,轻轻拭泪,声音哀然,“大人莫听他胡言。主人早年吃过许多苦,将钱财看得紧些,也是常理。”
上官若垂眸,翻阅司马横的笔录,笔画密密麻麻。
她略读一遍,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方夫人,如今既没有夫婿,也没有子嗣?”
沈蝉闻言,神色更哀,“曾有过。”她轻轻吸气,低声道,“昭化五年,主人甫来长安时,民妇便与她相识。那时,她有一丈夫,还有个年幼的女儿。可是第二年,一大一小相继病逝了……”
堂内气氛顿时凝滞,萧然寂静。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阿耶,线索是什么?”
程三狗的女儿——妞妞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无辜眨动。
程三狗低头,语气温柔道,“线索,就是最近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情。”
妞妞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小乳牙,得意道,“那妞妞也有线索!”
上官若轻轻蹲下,柔声引导,“哦?妞妞能讲给姐……哥哥听吗?”
李重翊轻飘飘地觑她一眼,似是在憋笑。
妞妞吸了口手指,认真地回道,“昨晚,妞妞看见了红衣女鬼进了方姨家!”
堂内顷刻陷入死寂。
外头天色渐暗,一缕阴风透过未阖的窗棂溜入,吹得窗板啪啪作响。
除了李重翊,所有人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妞妞轻轻扯住上官若完好的手,歪头道,“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抬起手,童声脆脆地道:
“妞妞真的看见了!她穿红色的衣裳,裙子好长,没有脚,头发一直垂到腰,拿着一根鞭子,赶着影子,去找方姨了!”
程三狗变了脸色,怒道,“别胡说!”
妞妞一噘嘴,哭了出来,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森然冷清。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棂,投在众人身上。
映在墙上的黑影,仿佛一张张狰狞鬼魅的脸,在风中晃动。
长长的黑影随风飘荡,好似方夫人正匍匐在黑影萦绕的角落中,不甘凝视着众人。
……
那夜,上官若又梦见了前世。
自重生以来,这样的梦境如影随形,她早已习惯梦中血腥淋漓的痛楚,习惯梦见自己被打断双腿,倒在血泊中求死不能的模样。
可这还是第一次,梦见梁益。
“然后,那个红衣女鬼回过头来……她没有眼睛,舌头有三尺那么长。”
“嘎吱、嘎吱、嘎吱——她的长指甲,一点点挠过小王的床板……”
昏暗的烛光里,少年清隽修长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着他的语调起伏,影子一点点逼近床榻,仿佛真有鬼魅潜行而至。
被褥里,王若琬瑟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鹿眸,清澈透亮,盈满恐惧。
“嘎吱——”
“啊!”
她惊叫一声,猛地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紧紧捂住耳朵。
然而不过片刻,温热的掌心便掀开了她的被角,梁益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捏了捏她的手,“怕什么?我在呢。”
夜色沉静,烛火明灭。少年月亮般的眼睛微弯,映着灯影,透出几分暖意。
王若琬怔了怔,见他笑得分外悠然,方才的惊惧竟也被驱散了大半。
可梁益却并未停下,仍旧饶有兴味地摇着她的手,“若若,你这么胆小,将来若真中了进士,入仕为官,若是去了刑部或大理寺,可不得被那些刑具、尸体吓疯?”
他的掌心炽热,包裹着她微微发凉的指尖,少年人的血气温烘烘地透了过来,将她指节上细小的寒意,一点点融化。
王若琬努了努鼻子,似是被他这话吓到,小声道:“我……我不想去刑部,也不想去大理寺。”
她支颐望向窗外,高阁楼坊间,灯火璀璨,纵横如星河,映照着整个长安的不夜之辉。
微光镀在稚嫩的面容上,将年幼的她映照得成熟了几分。
“我想去工部,为天下百姓兴修水利,愿造福八方。”
“我也想去户部,为万千百姓谋农税之策,保生计安宁。”
她说着,低下头,语气轻轻的,带着几分自愧,“刑法之道……并非是不愿,而是不能也。”
她这样一个怕血的胆小鬼,如何能做冷面公正的判官?
梦里场景虚无变换,如水纹般潮起又潮落。
潮起。
她是王若琬,回到了中榜的那日,家门前一片欢喜,父母双双相拥,阿耶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轻声道,“明日,我便去同僚处走动,为你争取工部的职位。”
潮落。
她变成了上官若,三十年后,上官府内,她所谓的阿耶,正以冷漠的目光看着她:
“若是女子入仕被戳穿,你可休要拖上官家下水!”
而她所谓的阿娘,仍旧跪在佛像前,仿佛那是她此生唯一的归宿。
听闻她中榜,她只是淡淡地抬头看她一眼,语气不悲不喜,“以后发迹了,记得提携你弟弟。”
梦里的潮水越来越深,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指尖忽然一寒,鲜血从裂开的伤口渗出,猩红顺着指节滴落,染红了她手中的诗文。
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寒冬夜,长夜苦读,冻疮裂开,一滴一滴地渗血,沿着笔杆滑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痕迹。
“大理寺有空缺,你想清楚,要不要来?”
檐影重重,雪与雨交杂落下,少女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冻疮隐隐作痛。
她抬起头,看向那阴影深处的人。
她终究还是吞下了心中的抗拒,叩了头:
“要。”
水面上的父母逐渐淡去,幽深的梦境中,她独自一人沉沉坠落。
直至,有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又回到了那个与梁益在一起的夜晚,她侧耳听见,夜莺轻啼,月色溶溶。
那个剑眉朗目、清隽如玉的少年,执着她的手,低低一笑:
“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