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街巷湿漉漉的,茶馆里炉火烧得旺,暖意蒸腾,一时间竟让人忘却了窗外的冷意。
三日后,上官若再见小牡丹,她已换了打扮,散了双丫髻,长发松松挽成辫,发尾垂落胸前,面色也比先前红润许多。
上官若甫一落座,小牡丹便要起身行礼,被她抬手拦住。
“你如今已销去奴籍,何必行此大礼?”
小牡丹却眨眨眼,笑意盈盈,“大人误会了,我行的,是拜友人之礼。”
上官若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二人相视而笑。笑声落在满室茗香与人声之中,如水滴入江河,融进这滚滚烟火人间。
她看得出,小牡丹比从前有活气了些。
二人入座,面前炉火正旺,乳茶温热,小牡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而认真道,“此番得以销去奴籍,逃离那个魔窟,奴最该谢的人,便是大人。”
上官若摆手,“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若无你拿来关键证据,我亦难以将此案破得如此彻底。”她顿了顿,叹道,“只是……你真的想好要去建州?那烟瘴之地,并非是个好去处。”
小牡丹轻轻颔首,垂眸望着盏中的茶汤。乳白色的泡沫浮起,又渐渐消散,茶香裹着乳香,温润氤氲。
“是。我听闻,建州的大川云雾滋养茶木,所生茶叶极香。既然要开始新生活,倒不如远些,做些自己的事。”她抬眸笑了笑,眼中却浮起淡淡的自嘲,“回老家怕是不能了。那边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我在花楼为奴,回去也无处容身。既如此,不如换个地方,天地这么大,总有我的立足之地。”
她语气平静,似是早已认清现实,可上官若仍听出了那一丝隐隐的不甘。
她垂下眼,握紧茶盏,缓缓道,“有朝一日,愿你不必再为自己的出身而辩解。”
小牡丹笑了笑,轻声应了句“借大人吉言。”
忽然,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起,递向上官若。
“还有个人,想要见大人。”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上官主簿亲启」。
信封的一角,寥寥几笔,画着一棵小小的松树。
上官若的指尖微微颤抖,霎时不敢接。
她又想看,又不敢看。
对于宝松,她是有愧的。
她作为友人,把宝松的生父送入牢狱,又将她的身世剖白人前,是为不义。
可是作为大理寺人,她揭露真相,是对上之忠。
她别无选择。
信纸缓缓展开,一股清香迎面扑来。
「上官大人亲启:
奴执笔良久,心绪翻覆。然所思所感,终须一诉,使大人知晓奴心之所想。奴从未怨过大人。
奴自幼流落风尘,仿佛命定如此,从未敢奢求脱身之日。奴曾以为,人生本就如此,光阴付诸歌舞,喜哀托之游戏,便渐渐不知悲欢。直至大人来后,奴方知:原来有些事,值得求索;有些真相,值得面对。
大人定以为,奴会恨。奴不恨。
奴的阿耶,是奴唯一的温暖。可世事颠簸,世间多少幼童幸得双亲在侧?有多少爷娘能享天伦永久?若以奴一身,换得法清律明,奴纵然哀恸,也无怨。
愿大人所求之道,皆可得偿。
宝松谨书」
信纸被小心翼翼地叠起,上官若的面具后冰凉一片,竟是眼泪淌了满脸。
小牡丹叹道,“昨日我搬离迎香楼之时,宝松的侍女特意来给我送了这封信。听说宝松她卧病在床,可是她仍想见大人一面。”
上官若攥紧信纸,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的喉咙,抬眼问道,“她……在哪?”
……
灞桥渡。
时下已近冬日,行人往来只二三人,柳叶枯条在寒风中萧然轻摆。
河面波光寥落,几叶船泊在岸边,桨声不闻,唯余江水自顾自地流。
烈烈的风,吹动宝松的披帛,大段的彩花妆缎飘飞在空中,宛如化蝶的羽翼,直欲翩然而去。
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微微一动。
缓缓回身的刹那,上官若心头一震。
数日未见,宝松更瘦了。
她本就肤色苍白,此刻更添病态,颧骨微微突起,唇无血色。饶是如此,见到上官若时,她仍是笑的,眉眼弯弯,似秋水映霜。
只是,那笑意一侧,嘴角尚留着一抹未褪的青紫。
上官若心下一紧,攥紧了手中藏在袖中的帕子,疾步上前,低声问,“他又打你了?”
宝松伸手轻轻抚过唇角,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没有……有段时间没打了。”
上官若哑然。
风声飒飒,二人无言,只并肩坐在渡口的草地上。
江水卷舒如潮,拍打船舷发出悠悠的清响,替代了此刻无人能言的沉默。
片刻后,宝松忽然笑指江水,道,“上官大人可知,这灞桥渡的河水,其实是个冢?”
“冢?”
“是啊,”宝松微微侧头,望着泛着粼粼微光的水面,神色怅然,“每年清明,总有人来此祭奠死于冤屈之人。”
“他们没有自己的坟茔,尸骨无处可归,思念他们之人便只能在江水之畔,焚香跪拜,将思念寄托江流。”
她垂下眼,轻笑了一声,“奴每年都来这里,祭奠王大人。”
上官若猛然抬头,心头倏然一震。
难道……
可宝松仿佛并未察觉,只是轻声呢喃,“奴想,若当年没有走散,是否也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呢?”
上官若微微垂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成为她,也未必是好事。”
“可至少,她曾为自己活过一回。”宝松目光缥缈,如望向幼时未竟的梦。
女子入仕,惊世骇俗;此后以身证道,世人或艳羡,或毁谤,终究成了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松唇角轻扬,眼神落在上官若身上,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大人的清正之风,奴瞧着,竟让我想起了她。”
上官若微微怔然,片刻后,只能无力叹道,“都过去了,娘子,莫要沉湎于过往。”
宝松目光落向江面。
她看着那些停泊的船舶,如今寒意渐浓,它们皆被锁于码头,可她心中却觉得,这些船,应当是在向东行的。
去洛阳,去扬州,去江南,去远方。唯独,不该停在这里。
她轻声问,“上官大人,若错已铸成,可还有回头的余地?”
上官若微微一怔,眉心拧起,似是想说些什么。
可宝松却已笑了,抬手轻轻一推,语调轻快,“大人,奴犯傻了,怎能耽误朝廷命官在此虚度光阴?大人快回吧。”
上官若看着她,目光微动,终是忍不住问,“你一个人,真的无事?”
宝松顺着她的目光,指向不远处的秋莲,“秋莲和我一处,大人放心离去便是。”
上官若失魂落魄地起身离去。
她一路行至长安主街,行至车水马龙、人潮鼎沸之处,才发觉此刻城中张灯结彩,喜乐喧天。
红纸满街,梁柱轻摇的喜花随风晃动。人来人往,肩摩踵接,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她恍然想起,今日,是陈家与韦家结亲之日。
脑海仍旧沉浸在江畔那一幕,身子却不受控地向前走去。
直到——
“上官若,你疯了?”
她被人猛地拽住。
她茫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街道最前,若不是这股力道,恐怕再往前一步,便要被迎亲队伍的马蹄踩过。
她抬眼,撞入一双微皱的栗色眼眸。
李重翊。
她怔怔地看着他,开口的声音有些失神,“小侯爷?你怎在此?”
她嗅了嗅,皱眉,“你……饮酒了?”
李重翊脸上浮上一层薄红,像是被酒气蒸出的颜色,“喝了一些。”
这才意识到,他还拽着她的手腕。
似是被电光击中一般,他猛地松开手,眼神微微闪躲。
上官若愣了一下,随即狐疑道,“小侯爷是来观礼的?”
李重翊不甚自然地移开视线,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在这里?”她抬头四顾,周遭尽是素衣百姓。
“……嗯。”
刘风在一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明明是他家侯爷,喝了一夜闷酒,早起不知道又发什么疯,非嚷着要去街上“随便转转”。
偌大一个长安城,人流往来,就转到她身边了。
这时,四角坠铃的香车缓缓而至。
韦家的新妇端坐其中,头戴九支金步摇,执苏绣团扇,透过轻纱,隐约可见她唇角微微上扬。
仆人开始洒落花瓣与铜钱,漫天的朱粉与金光交错,喧嚣声更盛。
接了赏钱的百姓,纷纷跪拜而下,嘴里念叨着车咕噜般的吉祥话。
一句祝福语如闪电般击中耳畔,上官若忽然僵住了。
她猛地抓住李重翊的手腕,慌张地问,“他们方才说什么?”
小娘子的手凉得像初雪,李重翊微怔,回神道,“福如东海,早生贵子?”
糟了!
宝松方才那句“若错已铸成,可还有回头的余地”猛然浮现脑海,刹那间,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
卧病在床、很久未被责打、问她是否还有回头路……
最坏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宝松怀孕了。
这一场错嫁,已无回旋之地。
她要轻生。
上官若推开人群,疾步而去。
一路上,红纸盈空,喜色浓烈,像是一重重无声的帷幕,将她困在其中。她拼命推开一重,又有一重迎面扑来。
寒风扑面,吹得她脑中嗡嗡作响。她跑着跑着,泪水也滚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奔至渡口,河边已立着几个差役。
上官若上前急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个差役支支吾吾,身后的李重翊现了金鱼袋,神色冷然,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乃是大理寺官员,路过此地,问一问案情,不知可否?”
差役见了他的金鱼袋,这才低下头,压着嗓音禀道,“禀两位大人,这渡口,方才有人跳江……”
上官若的余光里,看见了默默抽泣的秋莲。她的心骤然一沉,四肢霎时冰冷如雪。
脚下微微一晃,被李重翊及时扶住。
宝松,宝松。那个被父母寄名为松,寓意长青的小娘子,被命运捉弄,流落花楼,冠上了“香蝶”的名字。
松柏长青,而蛱蝶只活一瞬。
上官若胸腔剧烈起伏,喉头梗着一块滚烫的石,想哭却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若忽而觉得鬓角一凉。她缓缓抬头,一片洁白的雪花轻轻落在她的肩头,旋即消融成一滴水。
李重翊静静地同她站着,任风雪落了二人满头。
初雪零落,绵绵如絮,洋洋洒洒地落在天地之间。
远处,送亲的丝竹之声仍在悠扬响起,铜钱落地,遍地金光,映得整条长街金灿耀目。玉人般的新人立于香车彩盖中,一派人间至喜之景。
雪纷纷扬扬地下,似乎要将这一切喜的、哀的,全覆于纯白之下。
什么都不剩。
(第一卷,蝶恋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