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宛如毒蛇冰冷的信子,顺着刀尖一寸寸地爬上她颈间的肌肤,与那潜藏在黑暗中的寒意一同,令人不寒而栗。
熟悉的声音从她耳后缓缓响起,低哑阴冷,正是那日纪增宅前令人心惊的回音,重新回荡耳畔。
上官若闭了闭眼,唇角却浮起一丝冷意,仿佛讽刺,又似轻蔑,“我明白了……竟然是你。”
“你才是真正的于通圳。”
身后那人闻言,轻笑两声,笑声低沉而阴恻,带着一丝被看破后的阴郁与狰狞。他手中匕首略一用力,贴得她脖颈更近三分,仿佛要划开她面肤上的那层黄粉,在她雪色的皮肤上刻下伤痕。
“上官大人,好胆识。”他嗓音低沉,几乎带着一丝赞许,“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能抽丝剥茧地破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方才。”
上官若淡然一笑,那笑意清冷如霜,“是本官太过着急破案,未曾察觉,竟让你与你的夫人玩了一手偷梁换柱的把戏。”
她微微偏头,眼神仍带锋芒,语气中不乏讥诮,“如今被关在大理寺里头的‘于通圳’,是你兄长吧?”
刀锋在微光中轻颤,于通圳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神情复杂,竟有半分隐晦的怜悯,“是。他是我的亲兄长,已时日无多,不想再受病体折磨,于是——替我顶了罪。”
这一句话落下,如一块沉石砸入湖面,所有线索纷纷泛起波澜。
上官若忽然明白过来,为何那日在纪增宅中吊尸的明明是于通圳,而方才那位‘于通圳’的手中却光洁一片,并无任何善用鱼竿的痕迹。
她也恍然悟出,为何面对相濡以沫数年的妻子,那位‘于通圳’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她的年龄。
真正的于通圳,正是眼前这个持刀欲要她命的男子。
她仰了仰头,浅淡地笑了笑。
“我并没有死到临头,于通圳。”
“你不会杀我。”
匕首轻轻颤抖,于通圳的声音,似乎有被戳破心事的尴尬,“为……为何?”
他手中的匕首微微一颤,那一刻,他仿佛真的被说中了心事。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上官若望向巷子的尽头,夜风掠过,一缕杏花被风裹挟而下,春晨的冷雾慢慢散开,此时恰有一线清光从屋檐缝隙处滑落。
“因为你的妻子还在大理寺。”她语气平缓,却字字利过颈间的真刀,“你不是真正要我死。你只是想拿我,去换她的命。”
“我适才已与她做了约定,她写出完整的莺梦草种植、贩卖者的名单,我与小侯爷保她一命。你若此刻放下刀,我保你二人今后无忧无虑,自此远走天涯,再无人追责。”
那匕首骤然停在她颈侧,他呼吸变得粗重,显然动摇了。
上官若目光清冷,语声不疾不徐,“于通圳,你要想清楚。”
于通圳指节发白地攥着匕首,似在挣扎。然而一瞬之间,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倏地狞狠起来,猛地将刀锋贴实她肌肤,怒声低吼:
“你以为我会信你们?你们这些穿戴朱紫、口口声声说‘饶你不死’的狗官?”
他的声音愈发嘶哑,眼中血丝乍现,“你想让我放了你?只怕你一转身,就叫来官府的兵马将我和夫人碎尸万段!我告诉你,那年出了莺梦草的事,我们是从刀山火海里捡回来的命!我们的命,可经不起你这狗官的糊弄!”
上官若缓缓吐息,眸光却更冷,“你若真是如此惜命,就更不该抓我。你要真带我去大理寺门口当众威胁,他们就算放了你妻子,你刀挟朝廷命官,一定会有牢狱之灾。”
于通圳愈发焦躁,“我不管!那姓韦的太守也是这么说的!十三年前,他说只要我们离开虢州,离开陆家村,就有银子奉上。可你看看我现在!老子连一个铜钱都没见着!”
一丝狠毒的血红爬上他的眼角,他沙哑而绝望地威胁道,“你可以让我死,上官大人……但我要救我的娘子。只要能救她,我别无他求,死了也心甘!”
他说得近乎嘶吼,以为这番话能让她心虚胆怯。
却不想,“韦”字才一出口,上官若的眼中便亮起一点光,如荒原火星,刹那间,烧尽前世今生笼住她命运三十年之久的夜色。
而她越是欣喜,于通圳的怒气便越盛。他再次逼近,唇边泛起残酷的笑,“上官大人,你不是安定侯的人吗?我倒要看看,你这安定侯的红人,若真落到我手里,他会不会为了你,替你担下‘放走钦犯’的罪?”
上官若闭了闭眼,嗓音淡淡,“不会。”
他的幕僚如云,左右参将无数。一个主簿的生死,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于这一点上,她还是有自知之明。
于通圳咬牙,忽地一脚踹在她膝弯,怒喝,“会不会的,看了才知道!跟老子走!”
……
天色已然大亮,朝阳斜洒在御道之上,金光映得丹墀如河。李重翊方才下朝,步履不急不缓。
身后,群臣的议论声如潮水般在耳畔翻涌,熙攘不绝。
“安定侯上任不过月余,已连破两案……”
“战场能杀敌,庙堂能立威,如今更是让刑部和韦家都吃了大瘪……”
“陛下若再无子嗣,怕不是要立他为王……”
这些话如缭乱的丝线般缠绕不休,李重翊却连掀唇应对的心思都懒得动。他只是低头轻轻拂去衣袖上的尘埃,仿佛要将自他入京以来缠绕不清的流言与目光,一并掸去。
“安定侯——”
一道轻唤从背后响起。李重翊回头,只见是御史台的一名年轻小官,双手抱着案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那小官眉目生得干净,皮肤白皙,见他转身,立即拱手笑道:“安定侯,方才陛下命御史台协理此案,需将案卷走个流程。下官偶然翻阅之间,有一处小小疑惑,特来请教侯爷。”
李重翊微微挑眉。这案卷,是由司马横与上官若合笔完成,而上官若向来于撰写公文上严谨,竟也能给他人留下难解之处?
“哪里疑惑?”他说。
小官摊开卷宗,指尖轻轻落在一行字上:“在此处。”
他所指之处,是案情中的一处注脚,笔迹劲健的隶书,是上官若所书,三字赫然写着:
“潋水湾”。
李重翊一时不明,低声问道,“潋水湾便是潋水湾,有何疑?”
小官挠了挠头,掏出了怀中的舆图,神情愈发困惑,“正是这‘潋水湾’……下官翻遍了工部舆图,却始终未能在其中寻得此地。”
一阵风从殿前吹拂过来,似乎将上官若方才在大理寺旁侧急切的嘱咐,也一并拂进他心间。
他莫名一阵烦躁,只想快些离去,回到大理寺去,连自己为何这般急切都不愿细想。
他伸手将舆图夺了过去,“本侯来找。”
泛黄的舆图在他双手中急切展开,纸张的折痕在阳光下泛着旧时的涟漪。他目光在地图上迅速游走,片刻后,却并未寻得“潋水湾”三字。
他顿住了手指。
“潋水湾”虽不在,却有一地相仿——“千离湾”。
他眼神里泛起不解的光。
三十年前,他记得,那处,分明叫“潋水湾”。
他眉心紧蹙,语气冷硬道:“唤工部都水监之人来见本侯。”
小官赶紧退下,片刻后领来一名工部官员。那官员面露讶然,被突如其来的传召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李重翊将那舆图一抖,两指点在“千离湾”那处,转头问那工部官员道,“这是何处?”
那工部官员不明就里地回道,“千离湾。”
李重翊攥起拳头,有一个疯狂的猜想如春日野草一般在他的心头疯涨起来。他捺下强烈的情绪,颤声问道,“这个地方……是不是改过名?”
那工部官员立马竖起大拇指,堆出个谄媚的笑,“不愧是安定侯!见多识广,此地在二十八年前改了名,原名潋水湾。现如今,除了一些老人,很少有人知道此地的原名了。”
二十八年前,此地更名。
而她还在以旧名唤之。
潋水湾,潋水湾……只有活在三十年前的亡者,才会将旧名刻至于脑海,经久不忘。
譬如他,譬如……
王若琬。
这个念头,如雷般轰然落下。
泛黄的舆图,如落叶般在他手中簌簌颤抖起来,最后终是打着旋落下。
李重翊顾不得自己还身着繁琐的朝服,顾不得身旁朝臣的惊呼,于玉白长阶上飞奔起来。
他早该认出她来。
早在撞入相似眼睛的那一刻,早在发现她有玉兔雕刻的那一刻,早在描摹她的墙壁书法的那一刻……
她给他留了那么多破绽,而他却非拖到最后一刻,才真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李重翊跑出了宫门,他将朝冠丢给小厮,接过佩剑。三月天的无名飞花拂过他的衣襟,沾过黄金铸就的马镫,更有一片又一片,掠过少年轻快的眉眼。
他策着马,在街头狂奔起来。风声猎猎,青砖古巷在身后飞快倒退,李重翊高声大笑。他生得一张好面皮,笑起来更是俊秀异常,惹得路边女娘纷纷浮上赧色。
与三十年前一样。
他在长安城策马,只为了去给她折一枝城南高树上的玉兰。
如今,不论她是要玉兰,还是要天下,他都给她。
马蹄飞快地在长安城中穿梭,带着少年一颗上下浮动的忐忑之心,很快便停至大理寺官廨门口。
李重翊纵身下马,衣摆翻卷,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他正欲跨过门槛,脚步却倏然顿住,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
差役持刀张弓,将院心团团围住;赵玄英与司马横焦灼喊叫;而正中庭院,立着他这些年思之念之、梦中百转的那个身影。
上官若被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扣于怀中,那男子手持匕首,寒光逼近她的颈项,刀光斜斜映在她的腮边,衬得她像瓷器一样易碎。
在人群中,于通圳半分没有畏惧之色,嗓音沙哑却高亢嘶吼,“你们若不放了我的妻子,我便一刀杀了他!”
“你要杀了谁?”
于通圳话音未落,冷冽的声音,已自门廊响起。
众人朝门口望去,只见廊下李重翊身着朝服而立。他的发丝因在途中吹过风,略略散乱,栗色瞳仁在暗影中燃烧起锋芒般的光,嘴角浮起一抹近乎狠戾的笑意。
掌中青锋早已出鞘,薄刃映天光,剑光更似毫无畏惧的狼眼,似乎下一秒便可刺破空气撕咬猎物。
他语调不重,却压得全场噤声:
“我再问你一遍。”
声音一字一句,像是从喉骨深处抽出的利刃。
“你要杀了谁?”